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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大雨涤荡了世间污浊,幽深的皇宫发生过怎样惨烈的政变,是燕州百姓难以想象的。
  早起宗文懿在寝宫里梳洗,他嘴角噙笑,终于,一切尘埃落定,笑到最后的人,是他。
  那日的凶险情景还历历在目。志在必得的温衾胜券在握,看清五皇子身后的人时,那一脸的震惊和错愕,至今都让宗文懿回味无穷,闲来无事甚至还会仔细揣摩一番,暗自得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宗文懿一早就与陆孝联手,自然温衾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中。只要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地方出现,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向来威严端正的父皇被人压着,冕旒都歪斜了,脸上更是惊慌失措、惶惶不安,哪还有半分帝王的威仪?
  宗文懿挥手命人迅速把呆愣在一旁的温衾制服,亲自走到宗明修身旁,做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凑在他耳边轻声道:“父皇,您这幅样子实在有失皇家威仪,如果您现在退位,儿臣可保您颐养天年;否则今日便是儿臣救驾来迟,杀了弑君篡位的阉臣温衾,在众臣簇拥下即位成为新帝。”
  这是赤裸裸地威胁,尽管心中有无限的愤懑和不甘,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为保全名节,宗明修最终还是顺遂了宗文懿的心,当场宣布让位给他。
  毕竟宗文懿母族已去,无依无靠,总好过康家在朝中只手遮天。且他这样明目张胆地谋位,也该能在帝位上坐稳了。
  盛夏日头正烈,今日是新帝登基的日子。
  礼乐齐鸣,锣鼓喧天。新帝在侍仪使的引导下,一步步完成那些繁文缛节,在众臣子的注目里,在数百人的跪拜行礼和震天响的“吾皇万岁万万岁”中,缓缓走向高台,坐上了那把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
  灼灼的日头,配上喜庆的鼓乐,整个皇宫似乎都在为大酉国新即位的帝王而欢庆。
  跪在人群中的陆孝仰望着上位者,眼中氤氲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干嘛还苦着脸,你的仇不是报了?”跪在陆孝身侧的是柯云,如今他们二人作为陛下登基的得力助手,皆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
  柯云是御前侍卫总管,陆孝为指挥使。
  “嗯。”
  陆孝垂下眉眼,盯着自己膝盖下的那块青砖出神。
  新帝即位后不久,便下令大赦天下,免除赋役两年,又着手处理边关战事。
  媚君惑主的阉臣温衾被下令处以极刑,由刑部秘密处死。并将他府中所有物件全部充公,没入国库。还对之前参与清君侧的大臣不计前嫌,甚至亲自上门慰问。
  一时间民间流传出原来东边的紫微星指的不是远在边境的二皇子,而是原先居住在皇宫东侧的五皇子宗文懿。
  太上皇如今居在宁寿宫,听说除了跟了他一辈子的季公公,只有几个外院的洒扫小厮,也不会踏足内院半步,整个宫殿冷清地像座冷宫。
  还有一个地方,如今是整个皇宫最晦气的阴暗角落。没有人愿意再去那里,新帝也下令将那地方封锁,从此作为禁地,不允许任何人踏足。
  曾经繁荣热闹的寿川院,因为无人管理打扫,而破败凋敝,倒让院里的那些草木得了机会疯长起来。
  温衾被一盆冷水泼醒,颤抖地呼出一口浊息。本该已经入阴曹地府的人,赫然被锁在一张肮脏的刑椅之上。
  身上的伤痛让他难以平和,几乎是立刻挣动起来,好像这样找点事做,就能减轻痛苦似的。
  陆孝面无表情地站在温衾面前,居高临下地冷眼看他。
  厢房里的东西都被搬空,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各种各样的刑具随意地扔在地上。
  “公公可还认得这房间?”陆孝开口,低哑的声音里全然是冷漠,哪还有一丝一毫的主仆之情。
  锁链相撞的声响停歇,温衾透过肮脏杂乱糊在脸上的发缝向外打量,空旷的房间,散落一地的刑具,还有他被拘着的一条沾满污血的破椅子。
  手脚皆被沉重的锁链扣在木椅背后的支架上,连脖颈上也套着个冷硬的项圈,连着的锁链正捏在陆孝手中。
  “呵……”温衾又垂下头,嘲讽地笑,不知是在负隅顽抗,还是在嘲讽自己识人不淑。
  那日肩膀被箭矢贯穿,被人押到地牢没多久,他就被陆孝带走。本还存了一丝侥幸,未曾想进了这寿川院后,陆孝竟从腰间抽出匕首,亲手将手筋脚筋全都挑断,而后像是拎起一块抹布一样,将他带进屋,绑在这张沾满污血的刑椅。
  夏日炎炎,没被处理的肩伤很快就溃烂发臭,温衾甚至还在某一日看见在那伤口里若隐若现的蛆虫。
  他向来爱干净,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屈辱。每次陆孝来看他,他都破口大骂一番,骂他狼心狗肺,骂他忘恩负义。
  可那人似乎真的是块木头,从不言语,也不向他解释什么。只是沉默地用刑具让他在崩坏的边缘来回徘徊。
  一次次昏死,一次次被冷水泼醒。
  今日不知为何,陆孝破天荒地开口。
  “五皇
  子登基做了新帝,老皇帝如今被软禁在宁寿宫,恐怕日子也不好过。”陆孝的声音没有情绪,只定定地看着手里那根连接在温衾颈子上的铁索。
  “公公您认不出了?这是您的寝室,您与我无数次寻欢作乐、恣情纵欲之处啊!”
  “杀了我,陆孝。”温衾声音极度虚弱,他被锁在这里不知多少日子,也想明白了许多事。
  往日的逆来顺受和恭敬有加全都是幻象,这个人根本从一开始就在处心积虑地等待复仇,将自己狠狠踩到尘泥里,将他的尊严和理智一寸寸碾碎。
  漆黑的瞳仁笼住了所有的光,陆孝周身散发着戾气,他一把拽过温衾,用力捏着他瘦削的下巴,强迫他抬头望着自己。
  “你每叫一次陆孝,我都在心里更恨你一分。”
  “我的名字,是陆锦寒。”
  冷硬的声音像是从喉头一点点挤出来的,望着被自己折磨到奄奄一息的温衾,陆孝心里却一点复仇的快感也没有。
  他早发现自己对温衾难以自抑的爱,可爱并不能成为他复仇路上的阻碍,他肩头的重任不会应允,陆家上下一千多条人命更加不会应允。
  那日温衾被自己一箭射在地上,眼神里的震惊、失望,到懊恼和死寂,似乎也射在了自己心里,肝胆俱裂、痛不欲生。
  “是么?”温衾被掐得动弹不得,眼眸里仍是高高在上蔑斜一切的傲气,扯着嘴角慢慢道:“全族被杀连一滴泪也不曾有,十多年认贼作父,替我这个仇人卖命,不惜滥杀无辜、踩着多少忠良的尸体上位,陆氏若泉下有知,不知还会不会认你这个后人?”
  “而我给你的名字,似乎让你更像个笑话……”
  “啪”铆足了劲的耳光甩的温衾眼前一阵发黑,他扭头咳喘几下,吐出一滩鲜血。
  他虽浑身污浊,性命也握在他人手中,但一身的骄横让他看起来仍是那个盛气凌人的温厂公,倒比眼前阴鸷缠身的陆孝还要镇定几分。
  既输了,不过一死。温衾早就想过这样一天,从前都是他折磨别人,听惯了那些咒骂和毒誓,如今到他落于人手,遭受些苦楚,也是应该。
  只是他从未想过,将他从高处击落的人,会是陆孝。
  从前他以为陛下救他于水火,这辈子定是要为之献出生命的。
  可陆孝的出现,让他渐渐生出些奢望,会被包容,会被呵护,会在受伤痛苦的时候被人小心地捧在手心。
  温衾知道自己专权跋扈、残暴不仁,但陆孝从不曾忤逆他,也从不问自己让他所做之事是否有悖人伦。温衾没有什么能给的,唯有赠他一生荣华富贵和众人敬仰。
  走至今日这般田地,任何的示弱和怯懦都会成为他人攻击自己的利刃。
  “成王败寇,不足为奇。”喘息许久,温衾重又开口,“只是我的确从未想过,会是你。”
  “公公抬举了。”陆孝笑起来,乌黑没有生气的瞳仁配上上扬的嘴角,看起来如同鬼魅般令人生怖。
  “是我平日伏低做小恭敬听话让您欢心,还是在床上被我肏的飘飘欲仙、神魂颠倒令您满意?”
  “杀了我!陆孝。”温衾再次高声喝道,他不想再回忆,也不会承认自己对陆孝动了情。
  原来那些关心和爱意都是逢场作戏,心头的钝痛让温衾眼眶发热,紧咬住牙关将所有情思和血咽下。
  “哼。你休想!”陆孝见温衾一心求死,不由感到一阵烦躁。
  他扔下手里的铁索,踱步走到温衾身后,像是想起什么,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火折子。
  “公公可知,姜仁如何死的?”
  “他在先皇面前揭发我是陆家余孽,可陛下命人将我的衣衫扒开,却并没有见到那条伤疤,你知是为何?”
  温衾猛然瞪大了双眼,一时间那段往事在脑海里闪现。
  “是你?”
  手脚筋被挑断,扣在铁链里呈出诡异的姿势,温衾又剧烈地挣动,似乎想要与陆孝拼命。
  “自然是我故意叫他知道我的秘密,为了除掉他,我不惜亲自动手,将后背的伤用火烧了。”
  “你想不想知道,那么大一片的烧伤,究竟有多痛?”
  吹着的火折子冒着光亮,陆孝拾起一根断木点燃,随手扯开温衾身上本就破败的外裳,毫不犹豫地按了上去。
  “啊——”空气中立刻弥漫出一股焦糊气味,整个后背像是被人生生撕掉一层皮肉。炽烈的火焰肆意吞咬,陆孝一手用力按压温衾的肩膀,一手拿那根燃烧的木头,在他后背四处灼烧。
  他曾爱温衾光洁顺滑的身体,也爱他白皙如玉脂的细腻皮肤。
  望着原本光洁却被自己亲手毁掉的后背,虽血肉模糊、狰狞可怖,心中竟升起一股难以言状的快感。
  “本以为用苦肉计可除掉姜仁又让你更信任我几分,谁知道先帝竟让我在他面前操你!”
  陆孝神情逐渐恍惚,似是压抑得太久,一夕间解了禁,如山洪倾泻而下,疯癫又躁狂。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里,陆孝捏着温衾的脸用力扭向背后,嗤笑着问道:“义父日日痴缠索取,是否爱上孩儿了?”
  “是我瞎了眼,早日那日便一剑杀了你!”温衾目眦尽裂,后背的剧痛让他维持不住表情,冷汗涔涔,咬牙切齿愤恨地啐道。
  “可惜啊,晚了。”
  天气愈加炎热,院子里无人修剪的树木上传来似乎永无止境的蝉鸣。
  温衾挣扎着醒来,不过是坠入了另一个深渊。
  那日陆孝断断续续说了许多,温衾没想到,陆太后竟是自戕,为了陆孝的复仇之路,她从容赴死,只为了这个陆家后人对她说的一句,会为陆家正名。
  陆家之人果然各个狠厉,隐忍蛰伏,为了最终的目的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后来陆孝时常来此,借由让他体会自己的痛苦,而往身体里刺入各种利器。
  空气中的腐臭味一日大过一日,身上的伤无人处理,任由其在这样阴湿潮热的环境里腐烂。
  今日的局面,任谁听说了,恐怕也只会拍手叫好,说一声报应不爽吧?
  一如此生,从始至终都在扮演着人人得而诛之的坏角色。
  身上热得像能将冷水煮沸,应该是那些伤口,终于走到了夺人性命的地步。意识逐渐模糊,温衾甩了甩遮在脸上的脏乱发丝,又挣动着抬起被挑断筋络的手,拼了命想把脸擦干净。
  至少临死前,还能留一丝尊严。
  自欺欺人罢了,温衾虚弱嘲笑自己的处境,闭上眼等死。
  “大人,他伤得太重,只怕……”
  “每日用参汤吊着,还可保他一段时日。但究竟能活到哪日,全看他的意志了……”
  耳边若隐若现传来些人声,分辨不出是谁。
  “嗯。”
  “下去吧。”
  这个声音是陆孝,温衾不会忘。死之前还在幻想他会来救我,呵,真是贱骨头……
  意识在消散,无边的黑暗慢慢吞噬他的身体。
  下一刻,整个身体被猛地拽起,毫不留情的耳光将温衾强行拉回。
  “我何时允许你死了?!”陆孝掐着温衾脆弱的颈子,从来无甚表情的面孔此时布满了暴虐和失控的疯魔,从温衾平静的凤眸里瞧见自己这幅癫狂模样,气急败坏地把人掼在地上。
  铁索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温衾伏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杀了我,陆孝!杀死了我,你的大仇得报,陆家上下一千多条人命,也可安息。”
  他在等,等盛怒的陆孝抽出刀剑,瞬间结果自己。
  可等了许久,也不曾听到动静。陆孝闭上眼深呼吸两下,未回应温衾,径直从他身侧走了出去。
  温衾这才慢慢支撑着爬起,环顾四周。
  华丽的装饰,屋内的摆设皆是新的,想必该是新帝赏赐给陆孝的府邸。
  又过了一阵,有个脚步走近,不是陆孝。温衾下意识地想要躲藏,却忘了自己手脚早已没了作用,只往前爬了两下,就重重摔在地上,痛得他又是一阵眩晕。
  “别过来!”
  “大人!”
  几乎是同时响起的声音,温衾诧异地望去,竟是寿川院服侍在自己跟前的小太监,小祝。
  “大人您受苦了……”小祝飞奔过来,抽噎着跪坐在温衾身侧,看他身上溃烂的伤痕,想伸手扶他起来,却又怕弄伤了他。
  温衾觉得好笑,这天下谁不说他祸乱朝纲残害忠良,竟还有人会为他今日所遭的报应而哭泣。
  “乱臣贼子死不足惜,你倒为个奸佞痛哭,确实有趣。”
  小祝摇头,小心翼翼地伸手把温衾那些布满污浊的青丝拢在一起,看见他手脚呈不自然的扭曲状,哭得更加上气不接下气。
  “旁人如何奴婢不知,可大人从前对奴婢关照有加,还给奴婢银钱替爹娘医病。奴婢不知什么朝堂之事,只知道大人是奴婢一家的救命恩人!”
  “大人向来最疼陆大人,他怎能为了荣华富贵对大人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温衾笑了,他借力坐起身靠在小祝怀里,摇摇头,没应答。
  “大人历来爱干净,小祝这就替您梳洗。”
  再踏进这间厢房,小祝正替温衾穿衣。温衾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一副死气笼在他周身,半点没有曾经的蓬勃威风,神采飞扬。
  陆孝的心像被铁桶箍着透不过气,每一下跳动,都是一次处刑,从胸口传向四肢百骸的痛苦,让他几乎没有一日安然入寐。
  “下去吧。”
  屋里瞬间陷入了死寂,陆孝狠狠压下心头的钝痛,走到温衾身后望着铜镜和他对视。
  半晌,倒是温衾先开了口。
  “孝儿,大仇得报想必一定是畅快万分。只是为父不知,你手上沾染的鲜血,身上背负的性命,能否原谅你为了报仇,而踩着他们的尸体走到今日?”
  “又或者,你说你叫陆锦寒,陆家世代忠良
  刚烈,知晓你这么多年活得如此阴私下作,还认得下你么?”
  “我祸乱朝纲罔顾人伦,你为虎作伥戕害忠良。似乎更相衬些,你说是也不是?”
  陆孝望着铜镜里倒映的面庞,慢慢地笑,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三番五次遇刺,你只当是康家要除掉你,其实都是我为了博你信任,让你深陷我为你编织的美梦。”
  “你看向我的眼神越来越暧昧,我深知你对我的信任,也越来越难以撼动。”
  “什么?!”温衾没想到会是这样,每次遇袭,陆孝不顾生死地救下自己,甚至有时他受的伤数次在生死线上徘徊,却都只是他的算计?
  只为完成所谓的复仇之计,连自己的性命也可搭进去,这样的人,当真可怕!
  “噢,还有。”热络的双手搭在只着了中衣的肩膀,陆孝弯腰凑在温衾耳边,吐着热息,声如鬼魅。
  “其实你父亲温茂德,的确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芝麻小官。”
  “所谓的先皇遗腹子,什么九皇子宗明溪,不过是些瞎话,编来骗你的……”
  温衾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陆孝,而那人咧着嘴笑,似是假面皮般违和,看着格外阴森可怖。
  “你说、什么?!”一时间成百上千的思绪涌上心头,温衾从未怀疑过那日所听的关于自己身份之事,可事情若真如陆孝所说这样,那岂不是……
  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阉臣温衾贪得无厌,为一己私欲,肖想皇位,更为自己编纂了虚假身份,妄图篡权窃国。其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判处车裂之刑,即刻由刑部行刑!”
  陆孝冰冷的声音,从袖袋里抽出一卷圣旨,读出那上头对眼前人的判决。
  “哈哈哈哈哈……陆孝,陆孝!”温衾猛然起身,歪斜地用没了知觉的双脚向前一步,狠狠扑在陆孝身上,捶打撕咬,疯了似的发泄。
  杀人诛心,温衾宁愿自己被车裂,被陆孝一剑杀了,也不想听到这些所谓的真相,冰冷、赤裸。
  陆孝静静站着任凭温衾发疯,自虐似的,有那么一瞬,甚至在享受心底那些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刺痛。
  好像此刻二人身份完全反转,温衾是被冤枉的忠良,而他,则是冷血无情的奸邪贼子。
  有一点温衾说对了,这么多年的与虎谋皮,自己早已不配提起陆家,也不该玷污了陆氏的满门忠烈。
  陆锦寒早已死了,他是陆孝,是早已经与温衾一丘之貉殊途同归,是烂在同一片淤泥里的臭虫。
  每日小祝会端一碗参汤给温衾,起初他一心求死,说什么也不肯喝。陆孝知晓了,亲自前来掐着他强硬地灌进去。灌了几日,温衾觉得无趣,也不再挣扎,乖乖地喝了。
  自那日后,温衾许久未再见过陆孝。
  手脚的铁索解了,只余脖颈的还戴着。温衾手脚皆不能活动,又无甚事情要做,索性整日躺在床上盯着床幔发呆。
  今日不知何事,听得外头一阵鞭炮锣鼓,吹拉弹唱地送进陆府。温衾转了转眼珠,复而又活死人一般,没了动作。
  陆孝挥退了小祝,坐在温衾床头。他破天荒地着了件红袍,坚毅俊美的轮廓显得更加风姿绰约。
  “喝了。”手里是每日要喝的参汤,温衾垂下眼睑,歪斜过身子,伸着脖子张嘴去接。
  汤药只喝了一半,陆孝夺过碗。剩的那半碗被他一仰而尽。
  “你做什么?”温衾不解。
  扔掉碗,陆孝不答,拍拍手让下人抬了东西进来。那东西看上去是个木头做的,盖着块布,不知是何物。
  深红色的蟒袍在衣架上挂起,陆孝笑着摸了摸,取下衣服,走到床前。
  “义父,今日是孩儿大喜之日,特来为您更衣。”
  没等温衾答话,陆孝已强硬地扶起他,为他一点点更衣梳头。
  温衾心脏停顿片刻,他屏息问道:“大喜?你……成亲了?”
  陆孝未应声,只加快手上的动作。
  穿戴整齐的温衾被陆孝抱起坐在一旁的躺椅,盖着布的东西被推着来到他面前。
  掀开布,竟是一张刑部用来惩罚女犯人的三角木马。
  那木马由两块木板搭靠做成,为了惩罚女子,上面还钉着许多尖刺。被束缚着的女子坐在上面,只消这么来回走一遭,那敏感柔弱的下体定然鲜血淋漓,模糊一片。
  温衾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他是见过这刑具用在女人身上的,那时只觉尖叫声太过刺耳聒噪,未曾想,自己也会有这样一日。
  银质的锁链捆在暗红色蟒袍外,陆孝抱起温衾,撩开他的衣袍,将他嵌在那木马上。这架木马看来是特制的,原本上面的尖刺,都换成了铆钉,虽凸起,但不会刺进肉里。
  “很久之前,我便在想,义父这样的身体,坐上这三角木马,似乎再适合不过了。”锁链的另一端在他手中收紧,陆孝站在温衾前方不远处,瞪大了漆黑的眼眸,
  毫不遮掩地流露出痴迷和贪恋。
  “呵,嘴上说着不共戴天,转脸却对仇家发情。”温衾不愿衬他心意,不料陆孝手里一紧,拉着锁链生生把他向前拽了一截。
  “啊……”那三角木马上的凸起正顶在那个残缺的小孔,本应感到疼痛的,却在身体里点燃了欲火。
  “方才喝的是何物?”声音都变了,一双凤眼淬了殷红,到此时温衾还有何不懂,方才那碗参汤,根本就是春药!
  “一碗烈性春药。”陆孝说的坦然,痴笑一声,又拽了拽铁索,催他快些。
  欲壑难填,被春药点起的火无法熄灭,温衾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动不得,只好扭动腰肢,抬起大腿,贴在那木马边缘向前挪动。
  只一下,那铆钉从腿间小孔略过,裹挟了食骨知髓的痒意在四肢百骸里蔓延。
  “孝儿……”支撑不住,温衾向前倒去,婉转的吟哦从唇角倾泻,是那千年的狐妖苏醒,眼波流转,要勾引面前人与之交合。
  陆孝眼疾手快,提着绳索控制温衾坐直身体,他眼睛紧盯着那个被木马磨得殷红糜烂的小孔,随后从亵裤里掏出温衾许久未见过的那根肉具。
  “走过来,便给你吃。”
  那三角木马不过两米多长,寻常人几步便可走过。但温衾脚动不了,他只能把浑身的气力都压在那点与木马接触的地方,以此为支撑,挪动两条大腿,一寸寸向前蠕动。
  大腿内侧和尿孔处的木板上钉满了铆钉,那些粗糙冰凉的死物随人的移动一下一下,如钝刀砍肉,来回拉扯,不一会儿就磨得通红一片,渗出血珠。
  出尿的地方更加敏感脆弱,根本受不住这样的刺激挑逗,任凭温衾试了浑身解数,拼了命屏息凝神,想要控制那处,仍然还是竹篮打水、徒劳无获。
  那残缺的小孔好似与他生生分离,正在春药和铆钉的双重刺激下,兴奋地向外吐珠,带着微腥的气味,在空气里弥漫。
  水流顺着白皙的玉腿滴在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陆孝瞳孔不自觉地放大,手里锁链也更紧了几分。
  “再走两步,乖。”开口全然是嘶哑晦涩,本就低沉的声音给染上了情欲的陆孝更增添了些邪魅之气,恶魔的引诱,让木马上的人又提起一口气,挣扎着向前。
  “我、我遭不住……求你……求你……”药物的作用,此刻的温衾早已被欲望的浪潮卷入海底,眼前一阵阵发黑,连站在那里的陆孝也看不清,只想快些找到倾泻欲火的出口。
  原本每回二人云雨,基本都是温衾主导,由着性子拿陆孝当做活玉势,只顾自己爽利,鲜少去管他是否尽兴。
  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温厂公,也有像倌馆里低贱小倌的一日,抛却了所有尊严和骨气,一边失禁,一边软着声儿求饶。
  陆孝也不好受,他同温衾分食了那一碗最浓烈的催情药。来的路上他还在嘲笑自己不敢面对真心,只得借用这些外物,才敢忘记仇恨,拥有片刻的欢愉。
  而今日,是他们最后一次恩爱,一定要不留遗憾、淋漓尽致才好。
  眼看温衾两股间磨出了数个血泡,最后一下,他发了狠向前,陆孝会意,展开臂膀把人接到怀里。
  软成一滩春水的温衾犹如出水的鱼,本无血色的唇也被他咬的汁水四溢,看起来香甜可口。
  陆孝低头毫不犹豫地将那两瓣唇含进口中,厚重灼烈的挚情无法宣之于口,只好全部压在这沉抑扭曲的吻里。
  本来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全靠参汤吊着,喝下那样烈性的催情药物,浑身的血液翻腾叫嚣,无异于催命的砒霜。
  但无人顾及,谁也不在意以后,也不会期待什么明天。温衾身上的绳索被解开,如血的蟒袍与陆孝身上的艳红官服交织在一处,就好像,好像是拜了天地的夫妻。
  谁也没再说话,天雷地火一旦相触,再没有什么可以将他们分开。
  陆孝压着温衾在床榻上,随手从桌上抄起铜镜放在他面前。
  脖颈处的铁索叮当作响,旋即被陆孝牵着,高昂起头颅,正对着镜中的自己。
  手探在私处,失了禁的尿孔仍旧泥泞一片,高高肿起。陆孝手下用劲,立刻换来身下人更加扭曲的呻吟。
  “啊!痛……”被铁链勒的有些窒息,温衾眼前笼上黑雾,哪怕是近在咫尺的铜镜,里头的那个人也隔着一层乌云,难以看清。
  “孝儿,孝儿……”也许是觉察到了什么,温衾一声比一声淫靡,似乎是彻底放下了所有,求他怜惜自己。
  “好孝儿,肏我……求你肏我……”
  “闭嘴!闭嘴!”陆孝本就在尽力克制,温衾的勾引无异于火上浇油,他恨不得将人肏死在这床榻,然后再一口一口,拆骨入腹。
  粗暴地把人按在床上,可怜的红袍碎成数片。他用膝盖顶起温衾的下体,让他像只狗一样趴在床上,而后用那根青筋缠绕的肉具狠狠贯穿。
  后穴里早就洪水泛滥,即使没有做扩张,也进入的异常顺滑。
  上半身被死死按在床上,唯有屁股高高翘起,姿势的屈辱和狂暴地抽插,温衾像一个破烂不堪的人偶,被迫承欢。
  “轻、轻些……啊啊啊……”药物的刺激和本就敏感的身体无法承受,陆孝还未肏干多久,温衾就尖叫地到了高潮。红肿的尿道喷出更多的骚水,和着从他伤口崩裂流出的鲜血又更腥臊了几分。
  “这就泄了?真是没用!”停下来感受穴里的阵阵收缩,眼前的淫靡景象和身体的愉悦让陆孝内心更加贪婪渴求,未等温衾从高潮里度过,他复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肏干。
  “不、不……不要……停啊……啊啊啊……”太监的声音本就比寻常男人尖细几分,温衾此刻不管不顾地扯着嗓子呻吟,倒让陆孝像是逼良为娼的歹人。
  “瞧瞧你这低贱模样!”
  陆孝俯身,将人怼在床头的铜镜上,下身又是一阵顶弄。
  头被迫仰得太高,呼吸都变得艰难,温衾从紧闭的眼缝中看向铜镜,那里有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满脸的涕泪,表情确实下贱又放荡。
  二人交合过数回,陆孝早已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坚挺的阳具次次从那骚点擦过,激得身下人浑身颤抖,还弓起身子,迎合地想要他的触碰。
  “啊啊……哈啊,求你……求你……”
  又一轮的情潮来临,温衾眼前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他拼了全身力气扭头想去捉陆孝的唇,却被陆孝躲开了。
  喘息一声大过一声,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处,陆孝低头靠在温衾肩膀,粗重的呼吸在他耳边。
  “温衾,温衾,阿衾……”
  积攒了数日的精水悉数灌了进去,陆孝从背后拥着温衾,闭上眼贪恋这片刻的宁静。
  什么也没有说,又好像说了许多。
  后来陆孝又按着温衾做了几回,他早已不记得。实在撑不住那猛烈的冲撞,身上的伤也崩裂破碎,尽管他想清醒地承受这场行刑式的欢爱,但很快就沉入了窒息轰鸣之中。
  事实证明,坏人往往都会像阴沟里的臭虫,虽渺小,但命大。
  温衾转醒时以为自己已经入了阴曹地府,会被鬼差押着去接受阎王的审判。问了小祝才知晓,不过是昏睡了四五个时辰罢了。
  天色已经朦胧,陆孝不见踪迹。小祝坐在温衾床前抽噎个不停,温衾觉得烦,叫他下去了。
  身上只随意挂了件粗麻开衫,伤口仍在渗血,腥臭的气味很难让温衾相信这是从自己身上传出来的。
  不过四肢瘫软的动弹不得,进出气息一次比一次虚弱,温衾明白这片刻的清醒也已经是极限。
  他并不惧怕死,甚至可以说还有些期待。他想知道,像自己这样活一世,到了阴间,究竟要受什么样的责罚,是下油锅,还是上刀山?
  正胡思乱想间,厢房的木门被一脚踹碎,陆孝浑身是血出现在他面前,脸上还挂着失心疯似的狂笑。
  “你……”还未开口,温衾骤然被陆孝掐着脖子拎起来,本能地去扒那只紧紧卡在喉间的,却只换来愈加稀薄的进气。
  陆孝拎着温衾一路走,身上的血腥气和凶戾让所有下人都退避三舍。
  不知多久,温衾被重重扔在地上,还未来得及喘息一口,一只绣着祥云的黑靴便踏上了脊梁,让他动弹不得。
  散乱的青丝被人抓住,温衾被迫抬头,一眼看到这屋内的摆设。
  惨白的孝布挂满了房梁,一只只白蜡烛燃着幽灵似的火苗,密密麻麻看不到头的牌位搁在层层叠叠的供桌上,阴森森白惨惨血淋淋,无声缄默地昭示出一个惨绝人寰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
  这是陆家惨死在他手里一千多人的牌位,温衾怔愣地看了片刻,原来竟有这么多人。
  “温衾,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陆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揪着温衾的头,恶狠狠地朝这些牌位磕了三个响头。
  “陛下仁慈,彻查了当年陆家的案子,为陆家正名。陆氏一族世代忠良,只因废帝与先皇的恩怨,又受歹人所蒙蔽,一夕之间被灭门。如今沉冤得雪,天理昭昭,也该是你们这些奸邪昏庸之徒还债的时候了!”
  明晃晃的长剑在温衾眼前一闪,陆孝面如修罗,带着还未干涸的血,似是阎王派来催他上路的勾魂人。
  “呵,杀了我算什么……”尽管气若浮丝,温衾仍牵起嘴角,想要嘲讽陆孝,“我不过是把刀,杀了我就算报仇了?”
  陆孝破天荒地扬起眉眼,历来死水一片的墨瞳也闪着诡异的光。
  “还有什么话,便到地府说与他们听吧!”
  寒光一闪,温衾只觉胸口一痛,待他低头望去,利剑早已贯穿他偏移正常位置的心脏。
  原来这就是死的感觉么?冰冷的窒息感又再次笼罩,不过他知道,这次,该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抽出剑时,温衾的血也如老皇帝的一般,溅起数尺高。
  陆孝脸上诡异的笑不减反增,压在他肩头一辈子的重任终于卸下,没有任何时候像此刻这般畅快。
  结束了,终于把一切都结束了。陆家一千多个牌位立在堂前,陆孝恭恭敬敬地磕头上香,心中默念安息。
  陆锦寒的心事了结,该陆孝了。
  “温衾。”他蹲在早已没了气息的温衾身侧,伸手将那双瞪大了的凤眸合上,又在那张尚有余温的面庞抚了又抚,似有不尽的缱绻,在指尖流连。
  从袖袋里掏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是某一日温衾一时兴起赠与他的。
  匕首出鞘,陆孝跪在渐渐冷却的尸首旁,俯身凑在那人耳边轻声诉说。
  “温衾,等等我。”
  “前尘往事已了,现在,我可以爱你了!”
  柯云带人找到陆府的时候,是一个半大孩子开的门。
  “你家大人呢?”柯云问,这孩子他以前没见过,身上穿的也并不像是仆人所着的粗布衣衫,他不禁停眸多看了几眼。
  “你多大了?”
  那少年有些瑟缩,眼角还残留些泪痕,柯云瞥了眼,便觉事情不妙。
  早起就听说今日陛下传了圣旨,陆氏一族枉死案终于沉冤得雪。
  本想恭喜陆孝这么多年的心事终于了了,可柯云找了好久也没找到,罢了,估计这会子在哪偷偷哭呢吧!
  道喜之言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宁寿宫就出了事。
  太上皇身边服侍的季公公披头散发,慌不择路地往上书房跑,半道撞上了同样来找陛下的柯云。
  “公公,如何这样慌张?”柯云上前作揖,季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气都喘不匀,出口的话也颠三倒四,断断续续。
  但柯云听懂了。
  “陛下、陛下遇刺……是、是陆、孝……”
  没想到这姓陆的小子真的这样胆大妄为,柯云皱眉,心中大骇,刺杀太上皇,这罪名足以让刚刚洗刷冤屈的陆氏再次陷入不忠不孝之地。
  既做了这样的事,不知他要如何收场。
  太医一波一波往宁寿宫跑,陛下为做忠孝榜样也放下所有朝政亲自到祠堂中焚香祈福。柯云是奉了圣令,前去陆府拿人。
  天色已暮,开门的少年身形单薄,带着未干的泪痕,站在院中与柯云对视。
  “大人、大人他……”带着哭腔的嗓音仍掩饰不住少年人的稚嫩青涩,一张口便有两行热泪再次滚落。
  “大人他、他西去了……”
  柯云与陆孝交情不多,很多时候在接头的破木屋见面,也都是公事传达,说完就走。而且这人话语极少,除了“嗯”好像不会说话似的。
  但再怎么不熟,也有一起出生入死,改朝换代的交情。如今他死了,一时也多少有些难以消化。
  “何时?他怎么死的?”柯云向身后的人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孤身先去看看情况。
  “你叫什么名字?瞧着不像是下人,带本官去看看。”
  “大人,您可是柯云柯大人?”那少年擦掉眼泪,收拾好情绪,继续完成陆孝交给他的任务。
  柯云点头,随他往府邸深处走。
  “小人名叫陆微升,是大人收养的义子。”陆微升解释,他祖上是陆氏的旁支,到他这一辈时,除了还姓陆,基本与陆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了。
  “大人说,有封信要小人交给柯大人,劳烦柯大人转交给陛下。”
  “嗯。”
  一路无言,二人穿过前院的假山水池和花草鱼虫,来到了东北角的陆氏祠堂。
  “大人被发现时,已经气绝身亡,他旁边还有……”陆微升突然收声,没再说下去。
  “还有什么?”柯云不解,他推门而入,陆孝的尸身已经被抬走,地上还残留着大片血迹,已经干涸,变成了黑褐色。
  “您去瞧瞧便是,这封信给您,劳您转交。”陆微升做了个“请”的姿势,引着柯云走到祠堂西侧的偏房,陆孝的遗体就停放在那里。
  堂屋空旷的什么摆设都没有,正对大门的地上摆着两具用白布盖着的尸首。
  “怎么两……”柯云转脸刚要问,却发现那少年并没跟进来,他歪了歪头,又转身走上前。
  好家伙,怎么形容柯云此刻的内心呢?
  他记得有一次陆孝执意要派人去行刺温衾,本以为是这人终于忍受不了那阉人的虐待,要奋起反击了。结果隔天就有消息来,说陆孝为了救温厂公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柯云不解,柯云非常震惊。
  他不懂陆孝是不是被温衾虐打成瘾,一天不挨两下浑身难受?明明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能认了当义父不说,还整这一出话本都写不出来的苦情戏码!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脑袋被驴踢了?
  后来陆孝伤好了,二人见面,柯云问他是不是脑子有病,他只是沉默,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还出现了一种看不懂的神情。
  这样的戏码还不止一回,若不是陆孝回回来传的信儿都是准的,他真要怀疑这人是不是温衾故意放过来的尖细。
  看到另一具尸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
  ,柯云又一次不解,这陆孝和温衾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恨不得他死,又要随他一同赴死?
  这陆孝果然病得不轻。
  走出偏房,陆家那小孩在门口等待,柯云朝他点了点头。
  “行了,本官要回去禀明陛下,这里不要放人过来,明日本官再来。”
  “是。”
  送柯云出府,走了几步,陆微升还是忍不住在背后开口。
  “大人,我家大人其实是个好人,都是那阉人的错,他逼良为娼、荒淫无道,大人他真的是身不由己的啊!”
  得了吧,从绣衣使那个吃人窟里爬出来的,谁不是满手鲜血?就算曾经是个好人,可坐到陆孝这个位置,恐怕跟好字连一点儿边儿都沾不着吧?
  柯云忍不住腹谤,他侧过头斜睨了一眼,陆孝从哪捡来的这傻小子,头脑简单,目光短浅,说话也幼稚可笑。
  “留步。”
  出于同事一场,柯云对陆孝这个从未听说过的义子还是保留了一丝善意,走到门口,朝他点头,带着侍卫离开。
  太上皇最终还是无力回天,月上中天时,他也驾崩了。
  陛下哭得数度昏厥,最后还是柯云和新上任的丞相一起将他搀回了上书房。
  新相一走,陛下立刻恢复了清醒,盘腿坐在软榻,等着柯云汇报去陆府的收获。
  “陆孝他,死了。”柯云对陛下的变脸没什么惊讶,从袖袋里掏出那封信双手递到他跟前。
  宗文懿瞪大了双眼,分明怔住了。柯云躬身又将手里的信往前送了送,才把人从呆滞中拉回。
  “朕从未叫他做过这些,他如何这样想不开?”失去一员爱将确实让人感到扼腕,宗文懿接过那封信,捻开在灯下细读。
  过了许久,只听得一声叹息。皇帝搁下信,自眼角滑落泪滴,摇了摇头,嘴里叹道:“陆爱卿故去着实令人叹惋!”
  柯云不懂,但他还是觉得,陆孝擅自行动杀了太上皇又自尽,着实太傻。明明陛下对太上皇本就有杀心,何不再多等些日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除了,谁也不会牵扯其中。到时候他们仍是陛下跟前最得力的干将,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风光。
  最终,陛下亲自探查的太上皇遇刺一案了结,卷宗被封禁,锁到了上书房最隐秘的角落。
  阉党余孽陆孝刺杀太上皇被御前侍卫指挥使陆锦寒发现,二人厮打搏杀,最终叛党余孽被就地正法,而陆指挥使却因伤势过重,在自家府邸薨逝。
  太上皇驾崩,举国奔丧。
  陆指挥使救驾有功,虽身死但赏赐不断,追封为镇南侯。由其义子陆微升承袭,世代连绵,封地南疆陇州,即刻启程。
  陆微升走的那日,柯云去送了。
  他有太多不明白的事儿,不过他还是想要去见见这个陆孝拿命换来似锦前程的人,看看他有什么话要说的。
  “大人。”年仅十四岁的陆微升,身着并不合体的宽大官服,从豪华的马车上走下,静静地站在柯云面前。
  柯云向他行礼,如今这少年已是侯位,可比他这御前侍卫总管威风得多。
  “侯爷此去,不知何时才归。”柯云作揖起身,笑了笑,道:“从前我与陆孝、呃,陆侯爷,也算是共事一场,前来相送,也算一份情谊。”
  “大人客气了。”陆微升也回礼,干净的脸上露出生涩的笑容,“大人与家父交好,微升历来知晓。不过,此去陇州,恐今生不复相见,微升与大人就此别过了。”
  “为何?”
  “从前我以为他是为了复仇不择手段,可如今大仇得报,为何,为何他还是要选择自裁?”
  陆微升刚转身要上马车,听到柯云在背后的声音,又停住了脚步。
  “不知大人可否听晚辈一言?”
  柯云点头,随陆微升往旁边走了两步。
  “你说。”
  “大人,山高水远,海阔天空,权势容易遮人眼。”
  自小跟着师父习武,大了被五皇子选中带在身边。柯云功夫好,做事干净,嘴巴严实,眼力见儿也足,后来五皇子做了皇帝,他自然也跟着飞升。
  如今的位置也全是他应得的。
  “侯爷何出此言?”柯云听不懂。
  陆微升笑着摇摇头,拱手做了个揖,“大人,天色不早,晚辈也该启程了。”
  “嗯。”仍沉浸在方才这小子那番莫名其妙的话里,柯云抱拳,送他上了马车。
  小小的插曲在朝堂里微不足道,柯云很快抛在脑后。
  新帝即位又遇国丧,宗文懿在朝堂根基尚浅,东边又有不断战事,桩桩件件都叫人焦头烂额。柯云作为皇帝最得力的助手,定然全力冲在最前头。
  许多年以后,柯云才明白那日,在官道上,单薄少年对他的一番话。
  他恨自己为何早没参悟其中的道理,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
  沉重的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肮脏腐臭的地牢里躺着
  个奄奄一息的人。
  “柯大人,该上路了。”地牢的门被打开,来人满脸堆笑,提起柯云手上的铁索,逼迫他起身,推搡着走出去。
  通敌叛国、欺君罔上,残害忠良、罔顾朝纲。莫须有的罪名一道道加在柯云头上,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跪在行刑台上,柯云瞧着被自己连累而要一同赴黄泉的妻儿老小,发出了凄厉的笑声。
  陇州,已是而立之年的镇南侯陆微升,正在书桌旁临摹一副高山杜鹃。
  下人来报,在他耳边轻声禀报片刻。
  愣神间,那笔尖的赤色浓墨重重滴在宣纸上,洇成了大片盛放的映山红。
  陆微升轻叹一声,提笔在纸的空白处写下一行诗: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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