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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斐然走出住院部,刻意慢下脚步。
  雪融化成水,脏了他的手工皮鞋鞋面。
  他给了裴映时间,但裴映没有追上来。
  于是施斐然加快脚步。
  坐上车,习惯性地用拇指在方向盘皮套上揩印子。
  医院停车场里的车停得乱七八糟。
  “吱”一声响,他被顶得往前倾了一下。
  倒车镜里是一辆改装后的宝马。
  车主年纪不大,一身名牌,副驾上还坐着一个打扮得像粉鸵鸟的美女。
  施斐然下车绕到车尾,看车屁股被剐蹭出的新鲜白痕。
  “不用你赔。”他看了看宝马车主。
  宝马车主立即点头哈腰笑起来:“那可太不好意思了……”
  “你赔不起。”施斐然言简意赅。
  笑容僵在宝马车主脸上,这小伙子撇了撇嘴嘟嘟囔囔道:“不就是个奔驰嘛,神气什么啊,破鸭子。”
  奇怪。
  小伙儿不知道奔驰车和奔驰车之间也有不同。
  奇怪。
  通常女孩看到漂亮女孩会心生好感,但他却经常感受到同性的敌意。
  “等一下。”施斐然喊住宝马车主,等着对方转过头,他说,“我是鹅。”
  小伙子看上去并不相信他是鹅,可能以为他是什么特殊品种的神经病,急急忙忙回去坐上宝马车,倒车走了。
  奇怪。
  为什么他讲笑话别人不笑。
  为什么他也不想笑,还有点难过。
  施斐然回到桃源里。
  为什么他在电梯里从来没有遇到过邻居?
  这栋楼入住率怎么这么低,是不是只有他和裴映?
  他揣着疑惑的心思走进家门,金渐层从玻璃柜里的掩体房里钻出来。
  他打开柜门,注视金渐层:“我是鹅。”
  金渐层吐了吐舌头,不但不买账他的笑话,转头绕着装虫子的玻璃缸跃跃欲试,管他要虫吃。
  春天快到了,金渐层的食欲越来越好了。
  喂完蜥蜴,施斐然大字型躺在地板上。
  开门声比他想象中响得早。
  裴映沉默地进屋,朝他伸出手,要拽他起来。
  他没有碰裴映的手,自己撑着地板站起来。
  “吃晚饭了吗?”裴映问。
  “安如玫看起来很普通。”施斐然评价道,“过于普通。”
  “想吃什么,我给你煮。”裴映说。
  “你叔叔知道你们两个的事情时是什么反应?”他追问。
  裴映沉默着转过身,走到冰箱旁,拉开冰箱门。
  冰箱里规规整整地摆满新鲜的食材,看着让人颇有食欲。
  施斐然走过来,伸手关上冰箱门:“她是技术特别好吗?她叫床声大吗?干她爽吗……”
  他话音没落,肩膀忽然被裴映两只手抓住,整个人摔在冰箱上。
  冰箱猛地一晃,噼里啪啦的响声从冰箱里面传来。
  肯定不止摔碎一个瓶子。
  施斐然没想到裴映会突然发难,后背半是疼痛半是麻木。
  “对不起,弄疼你了?”裴映没有放开,仍双手抓住他的手臂,将头贴过来挨在他肩头,“对不起,对不起……”
  裴映的头发上没有任何香味。
  裴映知道他哮喘,所以不使任何有香味的产品。他们同居之后,就连裴映喜欢的那款古龙水味道也不见了。
  施斐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缓慢地抬起手,覆在裴映后脑。
  “我原谅你。”他说,“我原谅你,但不要再让我看到绿光玫瑰,你也不要再去医院。”
  “她快死了,”裴映慢慢垂下眼,“她让我帮他签放弃治疗同意书……”
  “你只要看她一眼,就算出轨!”施斐然吼起来,自己都把自己吓一跳。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抬手拨开裴映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放慢语速重复:“你只要看她一眼,就算出轨。”
  “好,我不会去了。”裴映道。
  之后,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裴映沉默地做了两菜一汤,他沉默地吃。
  吃完晚饭,施斐然打开电脑处理工作,裴映在对面书桌看一本荷兰语的书。
  零点。
  施斐然洗了澡,掀被子上床,侧身躺着,死死盯住房子门口,盯到眼睛发酸。
  裴映也洗了澡,躺来他身边,拍两下手关掉灯。
  避孕套用没了,忘记买新的。
  润滑剂没有收起来,还在枕下。
  施斐然钻进被子里,拽下裴映的睡裤。
  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帮裴映口。
  那根东西和主人的意志背道而驰,裴映就算再没心情,性器官也很快地在他的舔弄下变硬。
  裴映掀开被子,静静地注视他。
  玻璃柜里的小夜灯亮着,屋里并不是黑得不见五指,但也不足以使得施斐然看清裴映的神色。
  施斐然猜裴映大概率是用那种审视的眼神。
  他将那根性器官嗦出水声,时不时听见裴映压抑的喘息。
  他吐出它,问道:“她帮你口吗?”
  裴映出了声:“不是的,斐然……”
  施斐然控制不住自己,猛地扑上去,捂住裴映的嘴。
  死死捂住裴映的嘴。
  “你第一次和她做时几岁?一个十五六岁的青少年,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你叔叔和那女人,你不敢违抗她对不对?你怎么可能喜欢她?”
  裴映没有反抗,仍然静静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在黑夜中泛着水光。
  施斐然自己缓过来,冷静了,松开压在裴映嘴上的手。
  “没有发生过你想象的事情。我和安如玫没有上过床,但我不会否认我自己的感情。这种不正常的关系断断续续两年,后来她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了叔叔,叔叔原谅了她。”
  剩下的话裴映没有说,但施斐然已经知道了,裴映的叔叔原谅了安如玫,但没有原谅裴映。
  他正愣神,裴映蓦地扣住他的腰,把他翻到床上。
  “施斐然,我到底是你的东西,还是你男朋友?”裴映问。
  施斐然没有闲暇思考这个问题,润滑剂被裴映拿走,他的腿被分开,这一次裴映有做扩张。
  沾着润滑剂的手指钻进来。
  自己里面被裴映摸得很凉。
  到底是东西还是男朋友。
  他明白裴映这句话中夹杂的指控:裴映感觉自己遭到了物化。
  他希望裴映和安如玫有过关系是不得已的事情,这不是物化或者占有欲。
  捅进入口的器官撞散思绪,他攀着裴映的背,尽可能放松身体。
  裴映的后背出了汗,微微凉,紧紧贴着他的指尖。
  施斐然的脑子一会儿空白,一会儿又被拖拽回来。
  裴映把他翻到背面,箍着他的腰挺动。
  这个姿势进得最深。
  裴映操到他射出来之后就停下了,也不压着他,倒回自己枕头上喘。
  他知道裴映没射。
  不少次都是这样,他射了不想继续做,裴映察觉到就会停下。
  他操别人时从来没有对方射了自己就停下过。
  高潮的最后一抹酥麻感也消失。
  他倏然想明白他不接受裴映爱过别人的原因。
  不是把裴映当成了自己的东西,不是占有欲,也不是感情洁癖。
  是怕比较。
  因为内心深处,他相信自己谁也比不过。
  只要裴映爱过别人,就不会爱他。
  他不配。
  他伸过去手,在裴映手背上一下下揩指甲印。
  裴映的手背摸起来有些潮湿,床单上也有这种味道。
  “换床单。”他开口。
  “现在换吗?”裴映问他。
  他想了想,实在懒得挪地方,翻了个身道:“明早。”
  早上他没着急去公司,吃完早餐,恰好看到裴映更换床单。
  他第一次看见裴映换床单。
  他从不觉着这事儿多麻烦,以前定期有阿姨打扫他的公寓并帮他处理这些。
  床单边角有松紧带,用来扣在床垫角上,松紧带造成床单边缘一大块褶皱,但裴映却变魔术一样将褶皱全部碾平。
  裴映没有把换下来的床单放进洗衣机。
  他问原因,裴映回答:“等下太阳高一点,洗完立刻晒味道比较好。”
  施斐然点点头。
  从咖啡壶里倒出剩下的半杯咖啡,端着杯子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
  “你今天不去公司?”裴映问。
  “下午再去。”他说。
  裴映晾好被单之后离开家去了工作室。
  施斐然派去的私家侦探还在跟裴映。
  他本以为裴映就算不见安如玫,也会在安如玫病房门口待一会儿,问问医生情况之类的,但裴映真的如他要求的那样,没去医院。
  他侧过头,再一次看向玻璃柜里的木头爬架。
  起身走到玻璃柜前,仔仔细细地看这个爬架。
  仿真树皮有划痕,有掉皮的部位,显然不是新的。
  金渐层之前一直养在安如玫那里,那么这个爬架只会是安如玫送来的。
  施斐然皱起眉,打开玻璃柜,伸手去拿那个小爬架。
  手指刚挨到爬架,金渐层飕地跳过来,一口咬在他手上。
  疼都没来得及疼。
  他满脑子都是“为什么啊”。
  金渐层咬完他,瞳孔扩成圆形瞪着他,出不了声,只用眼神在回答他:为什么啊。
  它没有回小房子掩体里藏着,而是用下巴卡在爬架顶端,四只蹼抓着爬架,可
  怜兮兮地抱着爬架立在上面。
  施斐然尝试跟它好说好商量:“我给你买个纯金的爬架。”
  它不动。
  过了一会儿,施斐然叹口气,关上柜门——蜥蜴不在乎爬架是不是纯金的。
  明天裴映在艺术空间有个人展。
  艺术空间装修完有月余,虽然凭鼻子闻不到任何味道,但裴映总担心有残余的油漆。
  因为施斐然对油漆味过敏,所以他压根没跟施斐然提这件事。
  ——担心施斐然非得去捧他的场。
  现在比起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油漆味,他更担心和施斐然生出间隙。
  他没想到安如玫会给施斐然带来这么大的恐慌。
  他特意在这几天将自己的行程安排毫无保留地告诉施斐然。
  于是施斐然果然要跟他一起去。
  他尽可能从各种角度分析了艺术空间可能有没散尽的油漆味,劝施斐然别去。
  当时施斐然正在给人回邮件,从笔记本电脑屏上端露出眼睛:“什么?”
  ——日理万机的施总压根没听见他说话。
  他只好朝施斐然笑了笑:“没事。”
  反正说了施斐然也未必听,他的建议无足轻重,就像他对施斐然的好。
  主理人选择的红酒不错。
  灯光太过花哨,但还在容忍范围内。
  裴映被几个杂志社的人绊住,余光扫见施斐然正和一个他没见过的男人说话。
  从裴映的角度只能看见施斐然的背影和那男人的正脸,那人看上去和施斐然关系挺熟,长得英俊又面善,让人颇生好感。
  凡是天生就能让人生出好感的事物或者人,都会让裴映萌生警惕。
  胡奉妩高跟鞋哒哒踩得飞快,凑到他旁边道:“裴老师,门外有人找你……”
  在门外,说明是这人的身份不适合今晚的场合,胡奉妩又是这副焦急神色,裴映在胡奉妩开口说出是谁之前先行问道:“我叔叔?”
  胡奉妩愣了下,点点头。
  强行被切断长篇大论的杂志主编看看胡奉妩,又眼巴巴看向他,大概是希望胡奉妩赶紧闪开,好让他继续完成长篇大论。
  “抱歉,失陪一下。”裴映道。
  主编一副被活活噎死的表情,说:“没事没事。”
  他没有走向门口。
  而是径直走向施斐然。
  刚好和施斐然说话那男人去了别处,空出了施斐然。
  “喷剂你带着吗?”裴映问。
  施斐然眼神微妙地盯他,似乎在问:他一个没有哮喘的人,总问什么喷剂。
  僵持三秒之后,施斐然才伸手进裤袋:“带了啊……”又摸摸另一边,眼睛睁大了些,“我真想要带来着。”
  裴映真对施斐然没办法,生气都没办法。
  施斐然笃定他身上肯定带喷剂,所以施斐然经常不带——这是种在施斐然潜意识里的习惯。
  裴映叹了口气,掏出兜里备用的喷剂递过去:“我离开一会儿,最多五分钟,请你在我回来之前保持呼吸,不要断气。”
  施斐然突然笑起来,笑得弯下腰,手搭在他肩上。
  他认真讽刺施斐然时施斐然总会笑得不行。
  他也不是非常理解施斐然的笑点。
  他把那瓶喷剂放进施斐然西服口袋,才走向门口。
  他的叔叔裴庆丰、他父亲唯一的弟弟正在夜风中踱步。
  风吹得裴庆丰脸上的皱纹越发蜿蜒。
  这男人穿着一件棕色的羽绒服,看见他走出门,跑过来直奔主题:“你能不能去见见如玫?”
  裴映开口:“抱歉,不能。”
  “你也不要怨如玫……有些事你不知道。”裴庆丰说。
  裴映有些敬佩裴庆丰,能在这样的时候为了安如玫,给他低头。
  “当初是我让她选,”裴庆丰说,“我供你出国,她跟你断了。或者我跟她离婚,但我也不可能再给你掏一分钱。她没钱供你出国,再说她比你大十多岁,总归是不可能……”
  春寒料峭。
  裴庆丰的手机铃响起,带着一串回声,仿佛刺耳的跑调,中断整个商街的爵士乐。
  裴庆丰掏出手机,听那头说了几秒,皱紧眉头道“好”,急忙要走。
  “怎么了?”裴映问。
  “如玫又休克……这次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裴庆丰的眼神充斥着迷茫,片刻后,一把拽住裴映手臂,“你跟我去见她一面!”
  腕表指针每隔一秒钟动一下。
  施斐然注视着表盘。
  说好五分钟,已经过去了六分钟,他有点烦躁,于是屏住呼吸,决定断气。
  秒针动了二十下,胡奉妩站到他身边通风报信:“施先生,来找裴老师的是他叔叔,你别担心。”
  断气失败,一口长气吸满胸腔,他看向胡奉妩,卡了半天,只说:“谢谢你。”
  信息差导致胡奉妩认为叔叔找裴映是一件会让他放心的事。
  他没法儿放心。
  剧情一点也不难想象。
  裴映跟叔叔去中心医院见安如玫了。
  公共场合,施斐然尽可能让自己不表现出异样。
  就在他整理情绪时,方理又拦上来:“你能别躲着我吗?”
  施斐然面无表情看着方理:“谢谢你提醒,”他随手往身后指了指,“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得忙着继续躲开你了。”
  “施总……”方理又跟上来。
  简直像打篮球时的对方球队vp,卯着劲儿要拦他。
  此刻他们两个旁边没什么他顾忌的人,施斐然连表面风度也不用维持。
  他装作没听见,快步走向画廊深处。
  “我想再次跟你道个歉。”方理跟在他身后,“那天你走得太急,我没来得及跟你说清楚,徐涵只是不小心说过你那一次。”
  他脚步不停:“是吗,我记得你说的是徐涵经常提起我。”‘经常’两字放了重音。
  “提起来访内容只有那一次。”方理说。
  施斐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方理。
  方理:“其余的,她只是赞扬你是一个好床伴。”
  施斐然挑了挑眉:“那她没有赞扬你是一个大度的男朋友?”
  “那是她的人生,”方理笑了笑,“我无权站在道德制高点评判她。”
  是的,对比于方理如此境界,他甚至不允许裴映喜欢过任何人。
  施斐然弯了弯唇,保持呼吸——吸气时却莫名噎了一下,而后留意到面前过于鲜艳的墙……
  鲜艳的白色,明亮得近乎刺眼,没有丝毫氧化的痕迹。
  “这儿装修好多久了?”他问方理。
  方理:“上个月吧?怎么了?”
  施斐然现在正好站在艺术空间尽头的室内小型喷泉旁边。
  崭新的墙面散发着未知的香味。
  现在连油漆味都这么隐蔽了。
  他不受控地咳起来,手摸进裤兜,掏出裴映给他的速效喷剂。
  哮喘发作,他能保证自己把喷剂拿出来就已经不错,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所以他没有提防直直冲来的脚步声。
  他抬头,看见一个年轻女孩,胸前挂着工作牌,蓝色的系带,工作牌随她跑动而不停摇晃——
  施斐然无暇分析她为什么跑向自己,只专注抬起手中喷剂,凑到鼻腔下方——
  那女孩伸手一把摁住喷剂喷头,他下意识抓紧瓶身,对方抢夺中脚下一滑,直接坐在地上。
  成功夺走他的喷剂!
  窒息感瞬间乘平方涌上来,他被迫一声声咳起来,弯下腰想去抓女孩的手。
  女孩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突然一扭头,爬起来转身就跑。
  艺术空间里虽然人多,但谁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任由女孩冲撞开他们跑向门口。
  “抓住她!”方理喊着追上去。
  奇怪,施斐然虽然难受到恨不得谁赶紧杀了他,但意识却在此刻越发清醒。
  他绝对没见过这个女孩。
  因为她戴着工作牌,隐匿在另一波人群中,就算她今晚一直往自己身边站,施斐然还是自动忽视了她。
  他知道这种站位可能是一种暗示,但她年纪看上去二十岁左右,太小了,他不会去搭讪。
  他想不通女孩对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恶意。
  这已经不算恶意了,这是要他的命。
  他似乎没有哮喘发作这么长时间……
  不对,这是他唯一一次哮喘发作这么长时间。
  迷宫那次,裴映很快就出现了。
  这次不会有裴映救他。
  真的直面死亡,他发现他满脑子都是裴映的画——那些没发表过像写日记一样的素描。
  裴映约他去逛画展,约他去剧院看歌舞剧,约他去图书馆,约他坐热气球,约他去动物园……
  他想推开所有工作陪裴映飞到卢其他,去那所画廊看画展。
  还有剧院里一票难求的《卡门》和《莎乐美》。
  那座拥有最多初版书的图书馆。
  土耳其的热气球。
  非洲的动物园。
  死亡的过程过于痛苦,施斐然感知着极致的窒息,听到自己发出的哮鸣声变模糊。
  他被一只手抓起来,什么东西凑到他鼻腔下方,他条件反射地深吸一口气。
  声音和视野逐渐恢复。
  他先看见围上来的人,而后才注意到托起他的是裴映。
  裴映去医院了。
  可能他出现幻觉了,把方理当成裴映。
  或者这人其实连方理也不是,他快死了,所以看谁都是裴映。
  施斐然沉默着,长久的缺氧让脑袋很痛,里面像有一根针,动一下痛一下。
  眼前这位裴
  映疑似者也在沉默。
  片刻后,施斐然听到这人沉沉地吐气声,他看见这个人抬手盖住眼睛,有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又被那只手向下抹掉。
  有冰凉的触感贴在额头上。
  是嘴唇。
  额头,眉心,鼻梁。
  没有亲吻他的嘴唇,可能怕阻碍他呼吸。
  施斐然缓得差不多,挣扎着抬起手臂,看表。
  总共过去不到十分钟。
  他现在已经能区分幻觉和现实。
  于是哑着嗓子小声开口:“你叔叔跟你说什么?”
  “安如玫休克了,这次可能醒不过来。”裴映贴着他的耳朵道。
  施斐然:“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裴映没有回答,只是对他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感官基本恢复,施斐然抓着裴映手臂重新站起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是哪儿。
  艺术空间,公共场所。
  此时此刻,几乎整个场所的人都聚过来围观他们。
  这里面上年纪的大多是他爸施鸿的朋友,年轻点的有些是他合作过的生意伙伴,有些是他未来想要合作的对象,从那些注视他的眼睛中,他甚至还认出几位相亲过的富家千金。
  他需要想个借口解释裴映的吻。
  比如用方哲的借口:裴映在法国长大?有事没事亲一亲?
  他看向裴映,裴映也侧过头看他。
  施斐然抬起手揽住裴映的肩,单手系好自己西装上那颗风度扣,开口道:“这位是我的大学同学、足球队队友、舍友、以及——男朋友。你们应该认识,他叫裴映。”
  施斐然有些紧张。
  毕竟这事儿他没和裴映提前商量。
  这么一想,好像他很少和裴映商量事,他们之间基本靠默契。
  他望着裴映的眼睛——从中捕捉到惊喜,紧张感这才消散。
  方理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站到他们面前,手上还抓着一支哮喘喷雾。
  是被女孩抢走的那支。
  方理从上到下把施斐然看了一遍,视线跳到裴映手上。
  裴映还握着刚刚给他的喷剂。
  已经给了他一支,怎么还有?
  施斐然问裴映:“怎么还有一支?”
  “我一般备两支,”裴映回答道,“一支带在身上,一支挂在速写本弹簧线上放包里。如果你没带,如果其中一个喷头故障,都能应付。”
  施斐然刚想说话,方理凑上来:“你没事了吧?”
  他不得不面向方理,为裴映介绍道:“这位是方理。”
  “裴映。”裴映伸出手。
  这两人握了握手,施斐然等不及,直接拽住裴映走出艺术空间。
  “去哪儿?”裴映问他。
  “中心医院。”他回答。
  他把裴映推上车,一路开到中心医院。
  将车停在停车位上,他示意裴映:“上去吧。”
  裴映坐在副驾驶上,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车里安静着。
  “咔嗒”一声,裴映解开安全带卡扣,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施斐然吐出一口气,藏在身侧的手偷偷握紧。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是真空状态,裴映当然遇到过别的人。
  那是裴映的人生,裴映的过往,他无权切断裴映的过去……
  车窗蓦然被叩响。
  施斐然侧过头。
  看见是裴映之后,他疑惑了一秒才降下车窗。
  “陪我上去。”裴映道。
  祈使句。
  裴映很少用祈使句和他说话,因为这听起来像命令口吻。
  施斐然没反应过来,车门直接被裴映拉开,他几乎是被裴映从车里掏出来的。
  迷迷糊糊上了住院部的电梯。
  裴映的手很凉,但手心渗出汗。
  手指在抖,尽管抖也用力抓着他。
  施斐然反手牵住裴映的手。
  “叮”。
  电梯门打开,走廊里明亮的白光照进来。
  安如玫病房里坐着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中年男人,施斐然猜这位就是裴映的叔叔。
  病床上的安如玫身上插着管子,管子连接着仪器。
  监测心率的屏幕不断划着折线——看来是抢救回来了。
  施斐然松开裴映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裴映的手背,转身走到门外。
  不一会儿,那中年男人也走出来。
  没有跟施斐然说话,眼神涣散着,似乎注意不到周围的任何事物。
  施斐然不再看这人,后退一步,背贴着冰凉的墙壁,仰头看向天花板。
  天花板上的灯管亮得刺眼,有一只飞蛾死在了里面。
  那只飞蛾张开翅膀,仍是飞翔的姿势。
  病房门虚掩着。
  他听见里面
  传出裴映温和的声音。
  “谢谢你照顾我,你那么怕小金,还愿意买下它送给我,谢谢你。”
  施斐然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心脏所在。
  他发现他没那么嫉妒安如玫了。
  如果没有安如玫,那个喜欢冷血动物的少年就不会拥有属于他的冷血动物。
  三天后。
  空气转暖,温度一下子变成了零上。
  晚上八点。
  裴映接到施斐然下班,回桃源里的路上,接到胡奉妩的电话。
  他的助理很有分寸,不是重要事情不会在傍晚六点后找他。
  裴映接通电话,戴上蓝牙耳机。
  “裴老师……那女孩和她妈妈去警局了,现在正在警局调解室等你们呢。”胡奉妩道。
  裴映反应过来胡奉妩说的是哪个女孩,回答道:“艺术空间有监控。调监控给警察,那女孩触犯了法律,需要被逮捕,而不是在调解室。”
  胡奉妩:“……她叫张诗茹。”
  没印象。
  胡奉妩:“她妈妈是我们以前的客户,叫顾婷。”
  没印象。
  胡奉妩:“你给张诗茹写过推荐信,她爸爸是做原石生意的张硕硕……”
  有印象了,那个跟踪过施斐然的中年男人。
  毕竟被冒犯的感觉不常有。
  “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我去一趟警局。”裴映说。
  余光感受着施斐然的注视,他解释道:“抢你喷剂的女孩抓到了,我去处理一下。”
  “行。”施斐然说,“早点回家,回来晚了我会断气。”
  裴映笑了笑,计算了一下到警局的车距,并多匀出些时间容纳堵车情况:“两个半小时。”
  他比计划时间提前十分钟走进调解室。
  屋里除了穿制服的警察,还有胡奉妩、张诗茹,以及张诗茹的母亲顾婷。
  这样的情况下,张硕硕居然没有来。
  张诗茹眼睛肿得像两只桃子,坐在椅子上抽噎,看到他之后缩起肩,忽然咬着牙浑身发颤:“都是你的错!”
  顾婷站在女儿旁边,揽着女儿的肩膀,睁大眼睛看看裴映,又低头看向女儿:“茹茹,裴老师怎么你了?”
  张诗茹抿着嘴摇摇头,零上三四度的天气,小姑娘的刘海儿被汗浸成一缕一缕。
  “我和她单独待一会儿。”裴映说。
  “那可不行,”民警拦上来,“没有这个规矩……”
  “可以吗?”裴映面向顾婷,这应该在他来之前就由顾婷打理好。
  顾婷朝他点点头,转过头看那几个警察:“小同志我不为难你们,我给我老同学再打个电话……”
  “这样这样,”警察再一次拦上来,指了指裴映,“你跟小姑娘单独出去散散步,有什么误会正好也讲讲清楚,好吧?”
  张诗茹站起来,裴映转身走到门口。
  “茹茹,外套没穿……”顾婷跑过来,给张诗茹套上粉色大衣。
  警局院子里有几棵树,树上有鼓出的节,大概很快会发出新芽。
  “为什么说是我的错?”裴映先开了口。
  “你要是不告诉我,也就不会毁了我的家……”张诗茹小声嗫嚅。
  “你的意思是罪犯无罪,将他的罪行曝光的人有罪?”裴映平静地发问。
  张诗茹恨恨地瞪他。
  “你母亲不知道吧?”他又问。
  张诗茹摇摇头。
  “那你的家庭就暂时还没有毁。”裴映话锋一转,“艺术空间到处都有监控,你这种行为叫杀人未遂。”
  张诗茹一下子瞪大眼睛,显然调解室里警察没有跟她说这些。
  “不是!”她摇摇头,“我拜托我们老板带我进去就是想见见施斐然……看见他犯哮喘,我就想教训他一下,我不知道他那么严重……我同学过敏,一会儿就自己缓过来了!我真的不知道!”
  张诗茹眼泪噼里啪啦滚落,脚步似乎无意识地走向警局门口。
  “去哪儿?”裴映叫住她。
  张诗茹:“我想找我妈……”
  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裴映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不起诉你,但我把你父亲跟踪我男朋友的完整版本告诉你母亲;或者走司法流程,但你父亲的事,我为你保密。”
  自我毁灭,家庭毁灭。
  他好奇这女孩会选择哪一个。
  张诗茹还在沉默。
  裴映开始有些不耐烦,怕耽误回家时间。
  十秒后,张诗茹抬起头,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了:“我可以坐牢,别把我爸那事儿告诉我妈。”
  裴映弯了弯唇角。
  “回屋子里吧,跟你母亲说,我们和解了。”
  张诗茹盯着他,好像不敢确认他说的话。
  “我不想跟你结仇,我会在合适的机会,让你报答我的恩情。”他说。
  他说的是实话,他此刻就是这样想的。
  处理完毕,答卷后快速检查。
  张诗茹说过的话再一次在裴映脑中倍速重播……
  ——我拜托我们老板带我进去就是想见见施斐然。
  裴映顿住脚步:“对了,你们老板叫什么名字?”
  张诗茹耸着肩抽噎了一下:“方理。后来……他追上我要那瓶喷剂,我就立刻给他了。”
  方理。
  方哲的哥哥?
  他忽然想起方哲从门外跑回来的样子。
  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愤怒感铺天盖地涌上来,他半天没想明白愤怒情绪背后的理由——这种没由来的愤怒可能是从潜意识层面冒出来的。
  裴映回到桃源里地下车库。
  施斐然的车剐到送修了。
  他把车停在施斐然的车位上,熄火,突然想明白愤怒从何而来。
  怪不得他会觉得似曾相识。
  这个招数他用过,在举办校庆的庄园里。
  付钱给几个混混装扮成醉酒的校友,将施斐然推搡进迷宫。
  他在自己创造机会,救施斐然的命的机会。
  方理很可能也在这样做。
  只不过方理身边已经有他了。
  所以方理拿着哮喘速效喷剂跑回来看见他,眼神中才会有那样的错愕。
  家门口摆着一个比他还高点的纸盒。
  看形状,很难不怀疑施斐然为他订购了一副棺材。
  他掏出钥匙,拧开门。
  门打开,与此同时,细腻的旋律倏然流进耳。
  音质过于抓人,他愣了愣,抬起头,刚好迎上施斐然对他笑。
  施斐然裤子上蹭了几条白印,敞开的白衬衫上又沾着不少灰迹,蜜色的皮肤上还有晶莹的水光。
  施斐然指了指一人高的唱片机:“我刚拼好,怎么样?”
  抱歉,施斐然在这里,他没有心思看唱片机。
  一曲结束,一段典型的弗拉明戈前奏响起。
  施斐然一颗颗系上衬衫扣,调大音量。
  而后踩着加快的鼓点转起来。
  衬衫没有如往常那样整整齐齐被裤腰箍住,衣摆自然下垂,又随着主人自由地扬起。
  久违的躁动感卷上来,裴映感觉浑身的毛孔都倏地张开,微微发热,微微发麻。
  施斐然停下,撞在他身上。
  红酒气味从这男人身上飘过来,以一种让他无法拒绝地方式侵略着他。
  他吻上施斐然的嘴唇,被动地占领回去。
  他喜欢施斐然不自觉地抓他,收拢的手指攀着他,慢慢收拢手指,似乎想多拿走些什么。
  他一次次往前,直到被墙阻挡。
  施斐然被他抵在墙上,张着嘴喘。
  裴映暂停下来,欣赏这人的表情。
  施斐然低下视线看他,像温水淌进心口。
  “在想什么。”施斐然问。
  “想去拿速写本,画你。”他说。
  施斐然倒在他肩膀上笑。
  裴映当然想拿速写本画画,但比起画画,他确实有更想做的事情——他下半身的器官直白地叫嚣着他的欲望。
  他伸手去拿床头的润滑剂,忽然想起避孕套已经在他们家缺货一礼拜了。
  手里的润滑剂也刚好是最后一瓶。
  他抬起施斐然的腿,将自己送进去。
  施斐然已经不怎么抱怨他每次都不好好扩张。
  他们从墙上滚回床上。
  施斐然半跪着,手指抠着床单承受他的撞击。
  他的手顺着施斐然湿滑的背摸下去,掐到施斐然的后颈。
  裴映知道施斐然讨厌束缚。
  但施斐然的讨厌能刺激到他。
  讨厌束缚,却不讨厌他施加的束缚,或者说接受他本身成为自己的束缚。
  施斐然跟他同居之后,不再一天雷打不动泡健身房两小时,体脂率也没有以前那么低。
  其实现在这样正好,倒不是因为他摸起来手感更好,而是他希望施斐然放松那些苛刻的自我要求。
  施斐然今晚很兴奋,没多久就被他顶到射出来。
  裴映口干舌燥地停住。
  心脏跳的胸腔都跟着震动。
  他吐出一口气,慢慢往出退。
  与此同时还稍稍肯定了自己的意志力。
  ——直到施斐然突然搂住他的后腰往下摁。
  施斐然看着他,用那双湿润的眼睛。
  施斐然每一声喘息都像最强劲的药,试图毒害他的意志力。
  “别拔出去,”施斐然的手往上,搂住他的背,“动到你射出来……”
  情绪一帧一帧在脑中闪烁,一秒钟闪过十几种,最清晰的竟然是恐慌。
  比第一次不愉快的秒射更恐慌。
  他的放
  肆仅限于抓一抓施斐然的头发。
  他不太敢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做出可能会使施斐然不快的事。
  裴映做了个吞咽:“怎么射……”
  施斐然眨了眨眼,贴着他笑出声。
  不是的。
  他只是一时紧张说错话,他想问的是,射在哪里。
  没戴避孕套,要射在施斐然里面吗?
  犹豫时,施斐然反压上来,骑在了他身上。
  施斐然抬手将半湿的头发往后拨,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瞳里带着餍足,手支在他胸口,自顾着上下动起来。
  裴映看不见,不知道是不是上下。
  他被套弄得快要死了。
  在这种折磨中,他想起第一次看见施斐然的渴望。
  那是一种整个人被点燃的感觉,近乎撕心裂肺,却只能远远看着。
  裴映那时已经因为交不上学费被停学,依然每天佩戴校徽,希望同校的施斐然能主动跟他搭讪。
  他不敢主动和施斐然说话,他孤僻古怪,他不想被讨厌。
  裴映双手掐住施斐然的腰,本能地向上撞回去。
  施斐然骑不稳了,摔在他身上,他正好翻回上位,人的那部分暂时丢失,只凭借动物本能一下下挺到对方最深的位置。
  然后……射了出来。
  施斐然抱住他,直到身体里的战栗感消退,还在抱着他。
  裴映有点喘不上气,轻轻拍了拍施斐然的手臂。
  施斐然慢慢放开他,用柔软的目光看他:“说点什么。”
  裴映想了想,说:“我不喜欢方理。”
  施斐然眼睛微微睁大,片刻后,抬手盖住额头:“你还是别说话了,我容易软。”
  裴映脑子不是很清楚,维持姿势不动,问:“那我做什么?”
  施斐然看着他,白色枕头亲吻着施斐然泛起水红色的侧颜。
  “你可以再射一次。”施斐然说。
  裴映做了个吞咽,手摸上去嵌入对方的头发里,抓紧,然后吻上去。
  后半夜,具体不知道几点。
  两个人的手机都没电自动关机了。
  施斐然的手表在某一个瞬间被他扫落,卷进了被窝,他想等会儿再帮施斐然找。
  再有就是,施斐然拒绝了他再再再射一次的提议。
  裴映把手伸进被子里,大致摸了摸,摸到了手表。
  将手表放回床头,原样躺回来。
  注视着施斐然的脸看了一会儿,他认认真真重新提起刚才的话题:“我真的不喜欢方理。”
  施斐然转过头看他,拧着眉毛观察他片刻,眉头舒展开:“我也不喜欢方理。”
  那挺好的。
  沉默。
  只要他们两个保持沉默,加上家里蜥蜴不会说话,那么按正常情况来讲,这栋楼几乎没有其他声音。
  施斐然噗地笑出声。
  他不知道施斐然又笑什么,但他总是莫名能共情到施斐然的情绪——他跟着笑起来。
  笑的膈肌有点疼,他问施斐然:“你笑什么?”
  “多少钱……买下的这栋楼?”施斐然问。
  裴映举起手,在夜光下晃动一个“耶”的手势。
  紧接着,他就被施斐然一脚踹歪了。
  “谁他妈花两个亿买小产权公寓!”施斐然坐起来,又将他抓回去在床上摆正,“你赚钱容易,也不是这么个花法儿吧?”
  “可是我爱你。”他说。
  他并不是想见缝插针地表白,他只是单纯地陈述事实。
  施斐然的表情有些无可奈何,伸手过来,在他下颏上挠了挠。
  他享受这样,当初看见施斐然挠学校里的野猫的下颏时,他就很嫉妒那只肥猫。
  折腾得稍稍过头,早上,施斐然的出门时间比平时晚了一小时。
  施斐然刚把车停在停车位上熄火,手机突然响起来。
  原始铃声。
  他没动手机设置,所有人依然是静音,而唯一有铃声的依然是……施鸿。
  盯着屏幕深吸一口气,划向接通,拿起手机贴在耳边。
  “爸。”他开口。
  “上班之前,来找我喝杯茶吧?”施鸿说。
  他的思维停顿了一下,回答:“好。”
  现在是上午八点五十,施鸿了解他的作息,这个时间,他几乎不可能处在悠哉悠哉的“上班之前”。
  压抑感像一条绳索,一圈一圈捆住他一大早的好心情。
  拇指在方向盘上狠揩两下,重新发动车,开走。
  施鸿家里。
  施鸿的正妻李蕊在辟出来的佛堂里抄经。
  梵语吟唱隐约从佛堂关闭的门板里传出来。
  施鸿在阳台上喝茶。
  一个不知是助理还是卖茶叶的中年男人穿着唐装在给施鸿倒茶。
  施斐然不自觉低头扫
  了眼自己的西装下摆,检查上面有没有轧出来的褶皱。
  检查完毕,他迈开脚步,走向阳台。
  “爸。”
  施鸿点了点头。
  “少爷好。”唐装男人朝他鞠躬。
  施斐然在施鸿对面坐下。
  施鸿同他聊了聊梁佳莉,喝了两杯茶,安静下来。
  施斐然明白什么意思。
  这是闲聊结束,施鸿打算说正题前的停顿。
  “我听人说你和一个小画家好了?”施鸿问。
  差点忘了,他在那所艺术空间里,趁着劫后余生的冲动,当众公开和裴映的关系。
  冷汗一点一点冒出来,黏糊糊地压在后背上,他坐得笔直,下意识地摸了摸西装下方那颗风度扣。
  短暂的沉默后,施斐然回答道:“对。”
  “刚好,我一个朋友在绿洲站看到树上挂海豚的那幅画。”施鸿点了点面前的茶杯,施斐然接到示意,端起茶壶为施鸿添上茶水。
  “他很喜欢,想要原作,”施鸿继续道,“你帮我问问那个小画家,愿不愿意送给我?”
  那是整个绿洲站主题的心脏。
  是一幅不能售出的原作。
  不是多少钱的问题,按保守估算,这幅画的价格每隔几年就会翻一倍。
  以后可能会像《斐然》一样成为裴映的代表作。
  施鸿这他妈是在抢劫。
  “他应该会愿意吧。”施斐然做了个吞咽,说下去,“但我不愿意。”
  他迅速准备好一大堆理由,甚至连威胁都想到了:广告公司每年帮施鸿洗的那一大笔钱,虽然他不清楚这里面脉络,但总归可以拿出来当成筹码。
  “唉。”施鸿叹了口气。
  “对不住啊儿子。”施鸿站起来,走到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我考虑不周,岁数大了糊涂,你担待。”
  施斐然哑然,那些破釜沉舟的冲动重新被他咽了回去。
  唐装男人撤走他们面前的茶壶摆台,换上一副厚重的棋盘。
  棋盘散发着昂贵的木头气味。
  施斐然安安静静地陪施鸿下围棋。
  后背的黏腻感越发沉重。
  就在他刚取得一点优势时,施鸿捏着棋子,诧异地看他:“斐然,按咱们两个上次定的规则来。”
  他在心里发出冷笑,从来没有什么“咱们两个”,只有施鸿的独裁。
  只有施鸿变着法子让他输。
  笼门“咔”一声打开,熟悉的忐忑与恐惧蹿出来,他的尾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施鸿再一次叹气:“泰国分公司那边有进展,你妈不方便跟着我,记者要拍的。”施鸿抬起头,朝佛堂的方向看了看,“你也知道我的难处,我只能带李蕊去。”
  “去多久?”施斐然问。
  “两年吧。”施鸿顿了顿,又说,“也不一定,那边天气好,我年纪也大了,李蕊信的又是小乘佛,我们可能在那边定居。”
  这是要梁佳莉的命。拿梁佳莉威胁他,真是好样的。
  “泰国太热了。”施斐然口腔里干燥得好比三天没喝水,“裴映那边我给你问问,你先别急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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