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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映开的车。
  因为施斐然还需要酝酿情绪,怕走神出事故。
  那栋小院里,警车和救护车都在,把院子占得满满当当。
  裴映只好把车停在路边。
  施斐然坐在副驾驶上,解开安全带,朝裴映做了个手势:“我缓一下。”
  他低头闭上眼,用三秒钟的时间——泪流满面。
  趁着眼泪没干,推开车门,跑进院子。
  警察与救护人员基本都挤在施鸿的收藏室里。
  人太多,施斐然快速环视一圈:在这栋房子里出现过的那个唐装男人不在;另一方面,施鸿的私人医生在场。
  李蕊没有哭,抬起手伸向他。
  施斐然急忙接住李蕊伸来的手。
  常年礼佛的手上有一股檀香气味,缓缓钻入他鼻腔。
  “你父亲在收藏室里哮喘发作。”李蕊轻轻道。
  一名年轻警察在这时站过来。
  李蕊看了看警察,继续对施斐然道:“我在佛堂,收藏室离佛堂太远,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最近换季,”私人医生将话接过去,“老先生本来一到换季哮喘就加重,我让他住一个月的院调养调养,他不听!老先生没来得及拿哮喘药,明明就在他口袋里啊!”
  “收藏室就在楼上,你没听见声音?”年轻警察质问李蕊。
  李蕊摇摇头,声音虚弱的只剩气声:“对不起,我耳朵不好,诵经播得太大声了。”
  那警察还想再问,在场肩上警衔最高的中年领导摁住他,走到李蕊和施斐然身边:“真抱歉在这时候打扰你们,像这种正常猝死,没有其他人加害,本来不该我们出现。但老先生是公众人物,我们如果不问清楚,事后媒体又抹黑我们不作为。”
  施斐然揽住李蕊的肩,朝对方点点头。
  大多数的话都被这位私人医生圆上了。
  一名救护人员也在对警察说:“换季,这种情况太常见,我们这周已经见过好几个哮喘病人,像老先生这样走的。”
  但施鸿根本不是死于哮喘发作。
  那是一种气体毒药,一滴针眼大小就能完全麻痹呼吸肌,施鸿无法呼吸,生生窒息死亡,症状和哮喘发作一模一样。
  而且这种毒气代谢很快,无法在人体中被检验出来。
  毒气来源于裴映这个化学爱好者,实施办法是施斐然想出来的。
  施鸿动手打过梁佳莉,只有一次,就在施斐然面前。
  他小时候穿着梁佳莉买的纯棉短袖去见施鸿,施鸿转头就扇了梁佳莉一巴掌,质问梁佳莉怎么可以给他的儿子穿这种廉价的垃圾货。
  施鸿是珠宝商,施鸿控制不住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包装成华美的模样。
  就像那幅《绿洲》被换上昂贵的画框。
  施斐然只是把裴映的成名作,特意换上一幅廉价画框。
  他知道施鸿一定会取下画框,换上更匹配画的价值的相框。
  ——在施鸿取下旧画框时,简易机关打开,两种化学物接触,毒气当即释放。
  救护人员展开一张人体大小的袋子,将施鸿抬进里面。
  眼泪使得施斐然看不清施鸿的脸。
  他用近乎瘫软的姿势跪下来,手撑在地板上,朝施鸿的尸体磕了一个头。
  在场很多人都出声安慰他。
  他等的那个人走过来。
  裴映抚摸他的肩膀,滑到他的手臂,重重捏了一把,然后扶他起来。
  他明白裴映传达的负面意思——裴映没找到施鸿撤下来的画框,那个被他们做过手脚的廉价相框。
  施斐然再次环视屋子里所有的人,发现李蕊正静静地注视他。
  他收回视线,重新系好西装主扣。
  一小时后,他们终于回到车上。
  施斐然在储物盒上一下下摁着指甲印,他的余光里,裴映抚摸着自己没戴戒指的食指。
  施斐然垂眼,发现自己是用食指在抠储物盒,食指,不是拇指,说明他还没有特别紧张。
  他们默契地保持沉默,直到车返回市区。
  “李蕊?”裴映先出了声。
  “对,李蕊拿走了画框。”施斐然回答道。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裴映又问。
  “她没有在警察面前揭穿我们,至少说明她的事不急。”施斐然想了想,忽然问,“家里润滑剂还有吗?”
  “有一箱新的,我放在床下。”裴映说。
  施鸿死了。
  轻松感使得施斐然整个人几乎要起飞,以至于叫床都比平时痛快许多。
  裴映兴致上来,单手掐住他的脖子,往死里顶他。
  肉体撞击出与往常截然不同的脆响。
  入口反复被撑开,被侵入。
  撕扯的疼痛感让脊椎也变得无力,他软在床上,用手指牢牢抠住枕角。
  床单湿透。
  他还意犹未尽。
  裴映却汗淋淋拿起他的手机展示给他看:“李蕊找你。”
  施斐然眨了眨眼,含着裴映性器官的甬道不自觉收缩,他被那东西刺激到,毫不吝啬地哼出声:“让她等吧……”
  裴映拗不过他,继续顶到深处。
  他抬起手抱住裴映的后脖颈。
  施鸿家。
  院子的门敞开着。
  停车位全部空了出来。
  在这么个冰雪初融的初春时节,这里多少透出些萧瑟。
  尤其再加上佛堂里传出的诵经声。
  带着回声。
  施斐然越往里走,回声越清楚,仿佛马上要看见佛祖一般。
  李蕊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这么多年,这是施斐然第一次走进佛堂。
  他身穿净黑色西装站在李蕊身后,抬头看着面前的金身佛像。
  佛像手持一把金刀,腰也比寺庙里常见那些佛像纤细许多。
  他听施鸿说过,李蕊信仰的是小乘佛教。
  他安安静静地站着,一直等到李蕊念完,又停顿几秒钟,才开口:“我小时候在佛堂外,听你念过这段佛经。”
  “是往生咒。”李蕊回答。
  “那次是为谁?”施斐然问。
  李蕊回过头看他:“我前夫,我唯一的爱人。被施鸿骗到破产,自杀了。”
  这段故事施斐然知道,不光施斐然知道,有钱人的野史是整座城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李蕊双手再次合十,面向金佛:“谢谢你。”
  “不用,”施斐然开口,“您能把画框还给我吗?”
  李蕊背对着他摇了摇头。
  “画框上有化学物残留,可以用作关键证据,我不能把它还给你。我需要钱。”
  说完,李蕊拎起旗袍摆尾,脖子与后背均是笔直地站了起来。
  梁佳莉也喜欢穿旗袍。
  梁佳莉喜欢修身的款式,每次去定制旗袍,都嘱咐量身的裁缝师傅一定不要给腰围留余地,生怕不能展示出她的细腰。
  而李蕊总穿宽松款式,看起来清丽温雅。
  李蕊看着他,柔声道:“你每年给我一笔钱,就像你母亲梁佳莉每年给鉴定中心那个医生汇款一样。”
  施斐然眉梢儿微动。
  他想起了方哲。
  不是在想方哲这个人,而是一个具体的场景:方哲被关在玻璃柜里。
  李蕊身上的檀香味和她本人一样温和。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考虑,或许可以再次使用金渐层的玻璃柜。
  李蕊:“我定期给几个福利院捐款,你放心,是拿你的钱做好事,帮你积德。”
  “可是我不信来生。”施斐然瞟了一眼佛像,“为什么要积德?”
  李蕊蹙起眉头。
  他一下子想明白自己小时候对李蕊的好感从何而来,李蕊的眉眼有点像扮演林黛玉的那位演员。
  他搔了搔鼻梁,刻意放松语气:“你打算怎么处理施鸿?”
  李蕊:“施鸿为他自己买了一处山顶的墓地,但我打算将他的骨灰扬进化粪池。”
  听李蕊用一种娓娓道来的声线说出这么惊悚的内容,整体效果有些好笑。
  施斐然忍住笑意,朝李蕊抬起手掌:“别这样。太可疑,你会引出不必要的麻烦。”
  李蕊犹豫了一会儿,说:“好,那我什么也不做。”
  施斐然转身走向门口,走几步又掉头回来:“给我个卡号,给你转钱。”
  李蕊报了一串卡号。
  他记了下来,再次打算离开。
  “等等。”李蕊忽然道。
  她弯腰掀开盖住佛台的丝绸,从佛台底下拿出画框,起身端平画框递向他:“画框……还是还给你吧。”
  施斐然盯着画框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我相信你会给我钱。”李蕊说。
  “为什么?”他又问一遍。
  李蕊笑了:“一个男孩赡养自己的母亲,有什么不对吗?”
  施斐然吓了一跳,一时间接不上话。
  李蕊:“我年轻时在小诊所流掉过一个孩子,后来子宫粘连摘除,再没有生育能力。斐然,我和你不同,我相信来生。”
  李蕊侧过画框,将画框边缘放到施斐然手边儿。
  施斐然条件反射地抓住画框,鼻息间满是那股沉沉的檀香味。
  “如果有来生,你做我的儿子吧。”李蕊语气真挚,眼神专注。
  施斐然的心里有那么一部分知道李蕊此刻并没有多少真心。
  可那又怎么样。
  就算李蕊说的是假的,他在这一刻的情绪依然有所波动。
  施鸿打了梁佳莉一个巴掌的时候,是李蕊走出佛堂,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后院看月季花。
  李蕊记得住他不吃
  海鲜,他回施鸿家吃饭时,从未在饭桌上看到海鲜。
  他愿意花钱买李蕊的善待。
  他缓慢吐出一口气,看着李蕊手中的画框开口:“你留着这个画框,把它藏好,不要告诉我放在哪儿。”
  因为有裴映,所以李蕊需要这个画框。
  他不是不信任裴映,裴映当然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李蕊对他们所做的事知情,如果李蕊手中连一张保命符都没有,他怕裴映会除掉这个隐患。
  只需要一段时间……让裴映和李蕊相处一段时间,直到裴映相信李蕊不会做出任何威胁他们的事情。
  施斐然离开曾经属于施鸿的别墅,驱车回到桃源里。
  将车停好在空荡荡的地库里,他没有立刻推开车门,只望着车窗,静静注视自己半透明的脸。
  “一个男孩,赡养自己的母亲。”他轻轻念着这句话。
  他嘲笑自己的私心。
  他也对此无可奈何。
  那份私心就是:李蕊给一滴母爱,就足以溺死他。
  两个月后。
  施鸿的墓碑前。
  施斐然喜欢这地方,但凡路过这座山,只要时间不是特别赶,都会下车来看看施鸿。
  每次确认施鸿就在这里面死着,现在死着,过会儿也继续死着——他就会感受到沁心脾的轻松。
  他踩着台阶爬上山。
  有人已经在这了,是李蕊,可能她在施鸿坟前也会感受到和他一样的轻松。
  李蕊回过头,睁大眼睛,将他从头看到脚。
  是因为他身上穿的这套浅蓝色运动服。
  “好看的,”李蕊说,“这么有朝气的年纪,应该多穿穿这样的衣服。”
  施斐然笑了笑,没搭腔。
  其实有些不习惯,这种衣服穿起来太舒适。
  出汗了不会黏在身上,他也不需要检查自己的后背有没有严丝合缝贴着衬衫,来借此计算自己每一个举手投足。
  这种舒适给他一种隐秘的恐慌。
  反而没有不舒适来的那么舒适。
  “你妈妈最近怎么样?”李蕊问。
  “赌博。”施斐然言简意赅地概括道,“这段她不好过,我雇了几个保镖陪她,她愿意赌就赌吧。”
  李蕊:“晚上带小裴过来吃饭,我一会儿去买菜,五菜一汤,做你喜欢的菌汤和小裴喜欢的糖醋排骨。”
  施斐然点头:“好,我跟他说。”
  运动鞋的脚感和窄版皮鞋的脚感天差地别。
  他皱了皱眉,似乎不管怎么走路,都有些不对劲儿。
  施家珠宝总部。
  感应门自动向两侧打开,他走进去。
  员工们站成两排,齐刷刷地对他鞠躬。
  他不由得感慨,施鸿是真的很讲究表面排场。
  这种虚假的膨胀感对人有害。
  他站在员工中央停住脚步,开口道:“不用这样,不是拍古早韩剧,我也不是什么霸道总裁。”
  “我看了公司近几年的情况,这么说吧,地主家的余粮有点少,我能为你们做的也很少……”
  停顿的间隙,他看向这些员工。
  有一部分眼中已经透出惊恐,施家珠宝一年前经历过两次大幅裁员,剩下的人快被折磨出ptsd了。
  施斐然不再拖延,扬声道:“下月起,每人加薪百分之十。”
  鸦雀无声。
  直到第一声欢呼响起,鼓掌声轰然炸起来,雷鸣一般开始震动他的耳膜。
  施鸿死了,施鸿的食物链断了,他再也不需要证明自己,他可以让每一个人获得最大利益。
  开完会,想起和李蕊的约定,他给裴映发去信息:“晚上空出来,蕊姨要给你做糖醋排骨。”
  “好。”
  裴映回他信息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给他回电话,另一种像这样只一个字。
  如果是后者,那说明裴映在忙。
  红血品牌和裴映联名出了十二星座的系列香水,裴映在为香水画封面。
  这确认是个难活儿——施斐然闻过品牌方送来的那十二瓶样品,个个都是狗闻了直摇头的怪味。
  所以全指着裴映的包装画来救。
  方哲居然出家了。
  方理也彻底没了动静儿,听说去尼泊尔劝方哲回家。
  方理囚禁梁佳莉十六个小时,套出他不是施鸿儿子的事实。
  要说施斐然在意,无非在意方理真把梁佳莉吓坏了。
  但也没有什么复仇的想法。
  冤冤相报何时了。
  何况,他对现状格外满意。
  晚上六点,裴映还没给他回电话,告诉他什么时候工作结束。
  他有点纳闷,摁下裴映号码拨过去,听筒里传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
  手机没电了?
  施斐然皱了一下眉,打算直接去
  裴映工作室接上人,然后去李蕊那儿。
  刚上车,手机屏幕亮起来。
  以为是裴映回他电话,结果一看屏幕:蕊姨。
  他迅速划向接通,不等对面开口先说道:“您别急,我接上裴裴就过去……”
  “帮我!”听筒传出李蕊的喊声。
  辨别出语气里的恐惧,施斐然抓紧方向盘:“怎么了?”
  李蕊:“裴映……裴映在这儿,他要画框!我在房间里我锁了门!斐然,帮我!”
  施鸿只在收藏室的门上装了锁,传统的钥匙锁孔。
  施斐然脑中“嗡”一声。
  “别跟他起冲突。”他尽可能吐字清晰,然后踩下油门,车也“嗡”一声,起飞一般飙向别墅方向。
  李蕊:“什么……”
  “把门打开、把电话给裴映。”施斐然说。
  李蕊:“不行,不能开……”
  门被推开的“吱丫”声通过手机传入施斐然耳中。
  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
  他教会的裴映开锁。
  他小时候想偷偷打开施鸿收藏室的锁,学会了开锁一直没有实施过,后来教给了裴映——现在裴映打开了那道门。
  “把电话给裴映!”施斐然喊道。
  “接电话……斐然的电话……他马上到……”
  似乎是李蕊后退撞倒了花瓶,陶瓷摔碎的声音在手机里炸开。
  “你不敢动我!斐然不会原谅你——你想永远失去斐然吗?”
  完了,施斐然的心倏然一沉。
  这句话是裴映的死穴。
  电话里传来裴映的声音:“真的相框在哪里?”
  没人回答。
  十几秒后,一声短促的尖叫响起。
  “阿蕊!”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在手机中,有些耳熟,施斐然想不起来是谁。
  车身已经打晃。
  这不是跑车,施斐然也不是赛车手,这个车速对他、对车来说都不行。
  他出车祸死在这里,或者更倒霉地变成终生瘫痪毫无意义。
  他放轻力道稍稍松开油门,扫了眼仍保持通话的手机,开口:“裴映。”
  他屏住呼吸,听不到电话那头有回应。
  “说话!”他喊起来。
  仍然是沉默。
  侥幸心理扑上来,他问:“谁在那边?你根本不是裴映对吧?”
  “我是。”
  手机里传回裴映的声音。
  施斐然听见那声音的一刻瞳孔倏地一缩。
  而后,电话被裴映挂断。
  施斐然将手机砸向副驾驶,双手抓方向盘。
  也有可能是恶作剧,有人用ai技术盗取了这两个人的声线,ai可以做到,他前阵子才接了一个相关方的广告……
  谁都没有出事。
  他清空大脑,专注于手中的方向盘。
  直行、三岔口右转、直行、左转……
  他瞪大眼睛盯着前方的路。
  到了。
  把车甩在路边,没有回头关车门,直接跑向别墅。
  刚进院子,一眼便看见从门口台阶上不断往下流的水。
  侥幸在这一刻彻底破灭。
  ——水是用来破坏脚印的。
  施鸿请泰国的风水师来看房子,那风水师说所有门槛必须建高一些,门槛高才能守住财。
  施斐然踩着水往里走,因为每一处的门槛都高过脚踝,导致屋里的水已经没过脚面。
  卫生间里水管破裂,水仍在喷涌。
  他踏上楼梯,走到二楼。
  收藏室里,李蕊躺在地板上,门槛拦住了水,水淹没了她的口鼻。
  李蕊的胸口没有多少血迹,血被水冲淡,只剩下衣服的破口。
  施斐然毕竟从小学画画,了解人体结构。
  衣服的破口就在李蕊心脏的位置——
  他转动眼珠,眼珠仿佛生锈一般干涩。
  他找到了制造出破口的刀。
  刀打横插在另一个人的脖子上。
  那人他认识——施鸿身边那个抢过他哮喘喷剂的唐装男人。
  施斐然的视线重新落回李蕊的尸体上。
  “蕊姨?”他唤道。
  李蕊当然不会回应他。
  施斐然慢慢蹲下来,抬手盖住额头。
  手机在裤袋里亮起。
  他掏出手机,看见转账成功的提醒。
  是两小时前转到李蕊账户上的钱,李蕊用来捐赠福利院的钱。
  延迟这么久才提示他转账成功。
  他蓦地转身,跑出别墅,上车,拽上车门。
  他必须找到裴映。
  三小时前。
  裴映打算自己提前去李蕊那里——李蕊做的蘑菇汤让施斐然特别喜欢,他想看看李蕊都用了什么配料,为什么会比他做的蘑菇
  汤好喝。
  提前过来的事,裴映没有提前跟李蕊打招呼。
  没想到却在这栋别墅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以前跟在施鸿身边,穿棕色绸缎唐装的中年男人。
  裴映没有打招呼,或者说别墅里的情形不适合打招呼。
  那男人正在和李蕊吵架。
  裴映只好背过身贴在门外墙上听着。
  “那几个零钱够干什么!你捐给福利院也抵消不了你这辈子做的恶!”男人情绪相当激动,“五十亿欧元!我都已经牵好线了!你还在拖什么?”
  “别急。”李蕊说。
  在男人的衬托下,李蕊的沉静带着几分超然。
  “我的办法更万全,施斐然能为我这个母亲心甘情愿卖掉施家珠宝。我用假相框测试施斐然,他根本就没收,他不信任裴映,他怕裴映伤害我。说明我这个母亲对他来说特别重要,你让我拿那个画框逼他是下下策。”
  说的对。
  裴映赞同。
  确实不用逼。
  如果李蕊想要的只是这么一点东西的话。
  正好施斐然对珠宝业不感兴趣。
  正好裴映厌恶李蕊。
  他想成为施斐然所有情感的载体,爱人、朋友、父亲、母亲。
  他厌恶任何人来分一杯羹。
  这件事可以商量,李蕊告诉他蘑菇汤的秘方,然后拿走那笔钱离开他们的生活——好像不行,施家珠宝还有不少员工,再加上上税,还有各种费用,似乎没办法让李蕊拿到她的预算金额。
  “谭强,我们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为了我,再有些耐心。”李蕊又说,“施斐然一卖掉施家珠宝,我就毒死他和裴映,继承施鸿的财产,然后我们就能永远摆脱那些人……”
  毒死施斐然和他。
  裴映皱了皱眉。
  施斐然知道这件事会很受打击的。
  裴映思绪飞转,一时间没注意周遭,等留意到的时候,那位谭强已经站到他面前,瞪大着眼睛——
  “下午好。”裴映先行开口。
  “阿蕊!”谭强原地踏了两下步,向后撇头找李蕊,“阿蕊!他听见了!”
  时间仿佛即刻变慢,细节被放大。
  李蕊走过来与他面对面,眼神先是诧异,而后变为决绝——
  谭强把手伸到衣襟里,但在完成动作前再次请示一般看向李蕊。
  就在谭强的视线没接触到李蕊的视线之前那一刻,裴映扑上去,一肘砸在谭强后脑!
  隆纳德·诺克斯于1928年定下推理十诫。
  第五条规定:故事中不可有中国人角色。
  因为当时欧美人眼中的中国人普遍身怀绝学,会使用不可思议的功夫来破坏推理作品的逻辑性。
  事实证明,也没那么的不可能。
  如果真那么不可能,为什么拳击比赛中那么多人ko获胜?
  裴映看着谭强眼睛一翻倒下去,与此同时,李蕊抓起什么东西冲过来。
  李蕊比他想象中力气大。
  大很多。
  刀也比他想象得快。
  刀尖在裴映小腹戳出尖锐的疼痛,他改用双手抓住李蕊的手腕角力,极近的距离,看见李蕊眉心凸起的青筋,他忽然道:“你做的糖醋排骨很、难、吃,我只为哄斐然高兴……”
  李蕊力道稍稍弱下去那一瞬,他猛地拔出自己小腹上的刀。
  “当啷”一声,刀子掉在地上。
  李蕊转头跑上楼。
  裴映蹲下来,捡起那把刀,顺便看了眼自己腹部晕染大片的血迹。
  匪夷所思。
  一个长年吃素的五十六岁女人,不该有这么大力气。
  施家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信息?
  但他没时间让自己陷入匪夷所思里。
  他将刀别在腰后,又蹲在谭强面前,把手伸进谭强的衣襟——他好奇谭强刚刚要掏出来的是不是枪。
  他追上楼,慢了一步——李蕊已经跑进收藏室锁上了门。
  “帮我!”
  隔着门板,他听见李蕊的喊声。
  当然不是求助于他。
  他猜李蕊已经打通了施斐然的电话,这句话是向施斐然求救。
  “裴映……裴映在这儿,他要画框!我在房间里我锁了门!斐然,帮我!”
  怎么把故事讲成了另一个样子?
  裴映盯着门,摸向自己口袋,取下车钥匙上的钥匙环,掰直,半蹲下来用铁丝对准锁孔。
  太久不做这种事,花了几秒钟,才听见门锁里弹簧弹起的声响。
  “什么……”李蕊在门里面发问。
  “不行,不能开……”李蕊又道。
  裴映起身,推开门。
  叶片有些生锈,推开时“吱丫”一声响。
  即使是这种时刻,李蕊也没有露出半分恐惧。
  不
  过她的声线倒是伪装的极其害怕:“接电话……斐然的电话……他马上到……”
  李蕊站起来,抬手便推倒檀木架上的青花瓷花瓶。
  花瓶砸在地板上,裴映被动地听见耳鸣声。
  “你不敢动我!”李蕊两手空空,却没有后退,“斐然不会原谅你,你想永远失去斐然吗?”
  威胁。
  李蕊在威胁他。
  有关于施斐然的威胁,于他而言百试百灵。
  裴映想起他在球队更衣室里,差点被队友殴打致死。
  只为了知道施斐然会不会为了他跟所有队友动手。
  正如他现在。
  他害怕到后背发凉。
  “真的相框在哪里?”他问。
  李蕊没回答,只用口型道:“我、赌、你、不、敢!”
  裴映点了一下头表达对李蕊的赞同,而后抓起手中的匕首,笔直地扎向李蕊胸口。
  又一次角力。
  裴映腹部伤口大量流着血,头发晕,手也有些用不上力。
  他眼睁睁地看着李蕊抓住他的手,已经接触到李蕊旗袍布料的刀尖儿又一点点远离。
  “阿蕊!”
  谭强大喊一声跑来。
  谭强居然这么快醒过来——李蕊注意力被谭强引走的零点几秒里,裴映双手猛地推下那把刀。
  刀嵌入李蕊肋骨缝隙插入心脏。
  裴映一口气也不敢喘,直接掏出腰后已经上好膛的枪,瞄准谭强。
  施鸿将收藏室设计得如此诡谲。
  收藏室的位置在走廊尽头,走廊太长,谭强离他还有两米左右距离。
  谭强瞪着李蕊的尸体,瞪出眼底血丝,蹲下来,开始大叫。
  又叫出裴映的耳鸣。
  裴映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他需要在施斐然到之前处理好谭强,不然谭强可能会伤害施斐然。
  裴映拔出李蕊胸口的刀,血淋淋地别回腰后。
  “裴映。”李蕊的手机传来施斐然的声音。
  “说话!”施斐然喊起来。
  “谁在那边?你根本不是裴映对吧?”
  裴映轻叹一口气:“我是,”
  说完,挂断电话,将李蕊的手机揣进裤袋。
  他端着枪站起身,走近谭强,用枪头敲了一下谭强的头:“起来。”
  谭强眼泪鼻涕满脸,却明显不想跟李蕊一起死,举高双手站了起来。
  裴映用枪指着谭强,让谭强打开卫生间所有水龙头。
  但他立即发现水流速度不够,只好又让谭强破坏水管。
  水涌出来,这回可以了。
  裴映端稳手中的枪,示意谭强回到收藏室。
  临迈进高门槛时,谭强顿住脚步,要回头但最终没有回过头。
  “怎么了?”裴映问。
  “我看出来,你根本不想杀我!”谭强回过头,“你也想要分钱,你根本也是奔着钱……”
  “真的相框在哪里?”裴映打断他。
  谭强:“阿蕊放的,她没告诉我,她真没告诉过我!”
  “我相信你。”
  裴映说完,倏然掏出腰后的刀,直直扎穿谭强的喉咙。
  这男人之后发出的音节很像被鱼刺卡到试图吐刺的声音。
  男人脖子上喷溅的血喷到裴映脸上。
  裴映退后一步,说道:“我不是奔钱,我只是不愿意把你从卫生间背到这来。”
  毕竟,上次背方哲进玻璃柜真的很消耗体力。
  裴映左右转动脖子,长舒一口气。
  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讲故事。
  接下来就简单了,他只要给施斐然讲一个故事。
  李蕊提供的版本就已经是一个好故事,接下来是如何加入小细节,让他显得更可怜。
  水已经漫上鞋尖。
  有人踩着水走进来。
  裴映走向门口去迎:“斐然……”
  ——不是施斐然。
  门外的人他不认识。
  而且太多了,有十来个人。
  “李蕊呢?”打头的男人端起一把手枪走上来,眼睛通红地逼视着他,“死了吗?死了是吗?”
  “死了。”裴映回答。
  男人怔了怔,摸向自己脖子上的红绳:“谢谢,谢谢你!”
  他走到裴映面前,双手扶住裴映的肩膀,使劲攥了攥。
  “怪不得大老板非得要你。”
  男人说完,抬枪口抵住裴映的太阳穴,其余的马仔一拥而上,卸掉裴映的刀和枪。
  “艺术家,我们长话短说——”
  裴映看不出这男人的年龄。
  男人只有法令纹很深,宽松的红底绿花衬衫裹着干瘦的身体,加上一点疯疯癫癫的气质,让人觉得这人可能55岁,也可能是35岁。
  “我叫**,我爸是中国人,我中文名字叫谭
  辉。”男人说。
  **是个双弹舌音。
  这名字像高棉语,或者泰语。
  而且这个自称“谭辉”的人刻意把弹舌音发得极为清晰。
  “我本来也得解决我弟和那女人两个吞家里钱的东西,谢谢你帮我动手。”谭辉抬起枪口挠了挠眼皮,“施鸿死了,泰国那边空出一个新掌柜。”
  谭辉抬起头,看着裴映,“大老板说你行,我也觉得你不错。”
  “找到了,辉叔我找到了!”跑进别墅的马仔踩着水“啪嚓啪嚓”跑出来,拎起一个画框递向谭辉。
  裴映看向马仔手中的画框——马仔要找的应该是他设计用来毒杀施鸿的画框。
  可这幅画框不是。
  这是李蕊准备的那幅假画框,裴映一眼就认了出来,因为真画框上有他留下的标记。
  谭辉接过画框,朝他晃了晃:“跟我们走吧,艺术家,今晚飞机。”
  裴映站着不动,也没有开口应答。
  谭辉向院门口走两步,扭头见他没跟上,又走回来面对他:“这东西能证明你们杀人,你不跟我走,我可把它给警察了?”
  假画框无法证明他们杀人。
  裴映掏出手机,摁下号码。
  就近的一个马仔看见他摁下的是“110”,慌忙大叫:“辉……辉叔他报警!”
  谭辉瞪着他:“你是不是智障?”
  ——一群携带违法枪支的可疑团伙,试图绑架一个合法公民,他不想被这些人掳走,当然要报警。
  报警电话非常迅速地被接通。
  接线员询问事由。
  裴映刚要开口,谭辉突然把手机亮在他面前。
  是视频通话,屏幕上赫然是施斐然那辆迈巴赫。
  车尾部的剐蹭没处理好,新漆部分比车身其余部分亮。
  视线下移,对了一遍车牌号,果然是施斐然的车。
  到这栋别墅经过一小段城中村,那辆迈巴赫周围没有几辆车,也没什么人。
  而拍摄者明显正跟在距施斐然很近的位置!
  面前这些人都有枪,那个拍摄者自然也会有——再好的身手也比不过一支枪。
  “您好?”手机听筒传出接线警察的声音。
  裴映什么话也没说,挂断电话,放下手机。
  “你他妈非让我说这么俗的话,”谭辉挠挠头,“跟我们走,不然杀了施家那个小子!”
  顿了顿,这人摇头晃脑地笑起来,“还报警,你怎么想的?”
  裴映此时更关注谭辉怎么想的,他问道:“为什么是我?”
  谭辉打了个哈欠,用枪口蹭了蹭眼角溢出的生理泪水:“大老板跟你是故交,他看好你呗。再说,你是着名艺术家,隔三差五办画展,用你洗钱多方便。”
  四个月后。
  ——谭强和李蕊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多年,在施鸿去世后突然因事起了争执,谭强一怒之下杀害李蕊,后打开水管遮盖痕迹,但最终他没有逃跑而是拔出李蕊胸口的刀,插进自己喉咙,选择了自杀。
  这是警方给出的官方结果。
  施家珠宝以50亿欧元的价格被一家欧洲珠宝品牌收购。
  刨除所有该给的和该扣的费用,最后剩到施斐然手里的钱比他想象中少一点,但也大差不差。
  晚九点。
  施斐然在一家西餐厅附近停车场停好车,下车,径直走向自己身后那辆吉普车。
  春天一转眼便过去了,初夏的夜风里有一股驱不散的潮味。
  就算是夏款西装,毕竟是衬衫加外套两层,熟悉的粘滞感让他有种与其日久生情的感触。
  他解开风度扣,躬身敲了敲吉普车黑漆漆的车窗。
  “下来吧,最后一天了,我请你吃饭。”
  施斐然说完,耐心地等着。
  几秒后,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英俊的年轻男性面孔。
  这张脸的主人直接拧起眉毛问道:“最后一天?”
  “我明早的机票,开始我的环球旅行,大概一年以后回来,”施斐然笑了笑,“警官,您考虑继续跟着我吗?我可以给您报销机票。”
  “环球旅行?”对方诧异地重复。
  施斐然:“我需要离开这个伤心地去散散心,我男朋友离开了我,我父亲死于哮喘,母亲被人杀害——您不是也因为这一连串蹊跷的倒霉事跟着我吗?”
  年轻警察搔了搔鼻梁,小声嘟囔:“你那个赌鬼妈不是挺好的么……”
  施斐然蓦地伸出手,一把抓住对方衣领,声音沉下去:“道歉。”
  警察眼珠撇到一旁,半天才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骂你妈……”
  施斐然松开手,在他抓出褶皱的t恤领口上抚了抚:“陪我吃晚饭?”
  那警察倏地打开施斐然的手,侧过头看了看西餐厅,摇摇头说:“我不吃牛肉。”
  施斐然耸了耸肩:“那算了
  。”
  这个警察断断续续跟了他四个月。
  他确实想请对方吃一顿饭——这人直觉不错。
  施斐然经历过这种事,直觉知道某件事有问题,但找不到证据,久而久之,就会从怀疑事件变成怀疑自己。
  就像施鸿每一次下围棋赢他的时候,他知道输的不对劲儿,但又无论如何都赢不了。
  因为他不是制定规则的人。
  他确实是明天一早的机票,不过不是环球旅行,他要去泰国,他洒出去的侦探在泰国见到了裴映。
  裴映欠他一个解释。
  飞机落地。
  一到室外,潮气扑在脸上。
  他是一个哮喘患者,空气里如此明显的湿度变化让的神经本能地紧绷。
  施斐然掏出西装衣袋里的哮喘喷剂检查,确认喷头没问题,心稍稍安下一些,将喷剂放回衣袋。
  托运过来的金渐层还没到,他站到机场等,发现有好几个游客在看他。
  特意驻足观看他。
  他猜想可能是因为自己身上的西装。
  他想抓住一个人告诉对方,这身西装是春夏款式,其实没有那么热。
  对方盯的时间久了,施斐然心头的情绪变异成愤怒,他抿了抿嘴唇,抬起头沿着那道视线看回去:“你看什么?”
  对方是一个棕黑皮肤的泰国姑娘,朝他摆摆手,显然听不懂中文。
  施斐然换成英语又问了一遍。
  那姑娘立即笑起来,夸他美丽,问他是不是模特。
  就用的“美丽”这个词。
  施斐然抬起手摁住眉头,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状态不好。
  他居然把赞美的眼光视为了质疑。
  他居然再次陷进了满是戾气的状态里。
  裴映不在,他居然真的一塌糊涂。
  他按照私家侦探给的地址,找到对方见过裴映的地方。
  资本主义国家特色显现出来,左手边是看起来随时可能倾倒的寺庙,房顶的瓦片像被狗啃似的参差不齐;
  右手边是赌场,整体外立面全部渡了金漆,一眼望过去晃的眼珠刺痛。
  施斐然舒了一口气,手伸进衣袋,摸到一枚蓝宝石戒指。
  他两个月前在国内买下这枚戒指,一直带在身上,打算送给裴映。
  一码归一码,他和裴映,不论谁死谁活,他想送出这枚戒指。哪怕这东西是只属于他的自我感动。
  他面向赌场,一个没眉毛的泰国和尚端着金钵直直朝他跑过来。
  要饭……不是,化缘化的也忒积极。
  当地习俗:不能直接往和尚金钵里放钱,施斐然朝对方比划“停”的手势,偏头指了指赌场旁边的711便利店:“您别急,我去给您买面包。”
  和尚单手托着钵,用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兴奋地盯着他:“施斐然!我我我!”
  谁?
  和尚放下钵,在施斐然面前站直,左左右右地来回侧脸,像人脸识别一样试图让他识别。
  “方哲?”施斐然确实挺惊讶,“你不是在尼泊尔?”
  “我之前是在尼泊尔,”方哲说,“但尼泊尔空气太差,我就换地方了。”
  “这边出家要求剃眉毛?”施斐然问。
  “是啊……你怎么关注这种小事,”方哲热络地凑上来,“我跟你说,这边寺庙里能吃肉,而且这庙挨着赌场,我们庙里的人都吃的老好了!”
  “为什么剃眉毛?”施斐然问。
  方哲:“啊?”
  “汪!”
  一声狗叫打断了二人。
  赌场里走出一个本地人,一只黄狗正对着那人摇尾巴。本地人从纸袋中撕下一块烤鸡鸡腿,丢给了狗。
  狗跳起来叼住鸡腿。
  “这狗胖吧?”方哲介绍道,“这边人可善良了,流浪猫流浪狗什么的都可胖了。”
  确实,这狗挺胖,不需要帮助。
  墙角那边还有一个骨瘦如柴的流浪汉,只靠着墙坐地上打盹儿,阳光照到他满是皱纹的脸,他睁开眼,往阴影里挪了挪,再次阖上眼。
  施斐然转身走进便利店,买了几个面包,拎出来放在流浪汉的旁边。
  流浪汉睁开眼看了看他,没有说谢谢。
  黄狗在这时跑过来朝他摇尾巴,寺庙门口突然窜出另一只黑狗,呜呜朝黄狗发出威胁的低鸣。
  黄狗耸眉耷眼地后退走开。
  流浪狗和流浪狗之间似乎总有类似的争斗。
  就像人和人,人帮助一只狗比帮助一个人容易。
  施斐然解开风度扣,整理衬衫,而后重新系上风度扣,迈上赌场台阶。
  “你找裴映啊?”方哲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不在。”
  施斐然倏然回过头:“你见过他?”
  “放松,放松……”方哲举起双手作投降姿势,“你表情别那么吓人,我害怕。我就在对面
  寺庙,赌场里的人我基本都见过,裴映只在周三过来。”
  周三,明天。
  他找了裴映这么久,不在乎再多一天。
  “我们的庙外面看着破,里面挺好,要不你今晚住我那儿?”方哲说。
  施斐然入住的酒店离这座赌场远有一个小时车距。
  就像他从公司去到施鸿和李蕊的别墅,也是一个小时车距。
  一个小时能发生太多事情,他赶不上,他只能从手机听筒中听着裴映杀害李蕊。
  一个小时,就算他赶过来,也可能错过裴映。
  “好。”施斐然接受方哲的好意。
  他在租车公司租了一辆假迈巴赫,回酒店带上金渐层,又开着假迈巴赫回到方哲的寺庙。
  为什么说租到的迈巴赫是假的,因为他自己有一辆真的。
  假迈巴赫的外壳看着摸着都和真的一样,但开起来的感觉相差甚远。假的像一台老头乐,开到八十迈就打晃儿,他坐在驾驶座椅上,发动机震得座椅像按摩椅一般轰轰发抖。
  租车公司估计从报废迈巴赫上淘到了车架,动手往里加的发动机和其他零件。
  有这种汽车改装的手艺,开租车公司骗人可太屈才了。
  晚上,他和金渐层一起失眠——方哲的房间里没空调。
  也没床垫,直接铺一张被子睡在地上,一翻身,硌得胯骨滋滋疼。
  金渐层虽然被装在玻璃缸里,但明显感知到周围不是它熟悉的地方,黏在玻璃缸上盯着外面看,时不时吐一下分叉的舌头。
  “我哥最近怎么样?”方哲忽然开口。
  方哲睡在离他挺远的地方。
  其实施斐然有点佩服方哲,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能睡这种爬潮虫的地板。
  他没有说方理的坏话,只道:“你哥挺好,估计现在还在尼泊尔找你。”
  方哲的身体朝向墙面,背对着他,动了动肩,最终也没有再开口。
  施斐然叹了口气,把两手搭在胸口,仰面躺好。
  这地方的月亮特别亮,亮到足以让他看清房间天花板。
  他注视着天花板上的墙皮裂缝,不受控制地开始想裴映。
  他知道裴映聪明,但裴映毕竟不是无所不能。
  真正的穷凶极恶做出的事不在逻辑范围之内,他怕裴映被人虐待,一旦有了这个念头,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赌场,洗钱。
  艺术家,天价画作。
  这些关键词串联在一起,他能猜到那些人要用裴映洗钱。
  作为艺术家的裴映无可替代,作为洗钱工具,又并不是非裴映不可。
  而且为什么偏偏在那个节骨眼儿上掳走裴映?
  施斐然揉了揉眉头,闭上眼,放松眼皮周围绷紧的肌肉。
  周三,晚九点。
  施斐然装作寻常客人,凑在赌桌前下注。
  荷官身上的香水味有些刺鼻。
  周围的众多视线一道道黏向他。
  泰国人普遍比他肤色黑,欧美人又多是浅发和棕发。
  黑头发加上黑色西装的他在这儿确实扎眼。
  但被围着看,还是有些夸张。
  施斐然心生反感。
  更让他反感的是面前这张绿色的巨大赌桌和筹码哗哗作响的声音。
  一看到这些玩意儿,就想到梁佳莉。
  一想到梁佳莉,就想到梁女士的真爱施鸿。
  然后就自发地开始胸闷。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方哲说裴映一般在晚上八点过来,现在还差十分钟八点……
  “裴先生!”
  一声中文穿透喧杂声,直直刺进施斐然耳膜。
  施斐然手指一抖,堆成一摞的筹码当即被他碰散。
  他回过头,飞快地环视四周。
  只来得及看见小半个侧脸——有人站在裴映左侧,挡住裴映大半身体。
  周遭一切仿佛再次自动变成白纸,施斐然眼里只剩那半个侧脸。
  “裴映!”他喊起来,然后本能地跑过去。
  胸闷感越发激烈,他跑得更快,想追上裴映。
  裴映在四五个当地人的簇拥下走向狭长的走廊。
  施斐然发现自己没办法追了,不是不想,他的脚毫无预兆地瘫软,腰以下突然动弹不得!
  像水鬼的手硬生生抱住他的腰!
  他瘫坐在地上,掏出裤袋里的哮喘喷剂。
  喷头含入口腔,用尽全力吸气——
  几乎被掐死的窒息感缓和,但身体却仍然动不了。
  不对劲儿。
  “sir?”
  “先生,你没事吧?”
  “先生?”
  “先生……”
  人群再次围住他。
  这些人脸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他的头很晕,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摇晃,他低
  头,无意间看见自己手背上爬满的大片红晕。
  ——过敏反应。
  “让开,他是我朋友!”
  一个声音响起来。
  那音色像变形金刚一样怪异低沉,好像是裴映,好像是方哲,又好像都不是。
  “让一让!”低沉的音色又变得像花腔海豚音……
  关机。
  像有人用遥控器关掉一切。
  头晕目眩也随之戛然而止。
  片刻后,他看到裴映在他面前哭。
  他仔细看,发现面前是一只沾满污泥的白猫。
  “你别哭了。”他看着那只白猫,“我帮你洗干净。”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难过。
  他在此时发觉,自己从未想过跟裴映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那枚他一直带在身上的戒指也不单单是自我感动。
  那是他对裴映的渴望,从未打过折扣的渴望。
  想要终生相伴的渴望。
  实际上,他早已为裴映准备好了千百个解释,只要裴映任意说出其中的一个,他都会自动原谅裴映。
  他伸出手,想摸摸哭泣的小白猫。
  并没有真实的毛绒触感。
  满心欣喜倏然变为失落。
  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他昏迷了,做梦梦见了他的白猫。
  有那么几段断断续续又格外短暂的清醒。
  护士在他手背上扎入针头;
  一双略感熟悉的眼睛和他对视上,那双眼睛的主人站起来,调慢滴瓶速度;
  病房里空调风很冷,有一只手为他掖了掖被子;
  身体又热得要着火一般,有人用毛巾帮他擦身体;
  这些是他清醒中感知到的。
  每一次陷入昏迷,白猫都会到他的梦里哭。
  最后,白猫消失,梦境变作那场暴雨。
  坍塌的摇篮桥。
  身上穿了印小猫t恤的男孩。
  “桥面可能会二次坍塌,再往前很危险!”
  他好像把很重要的东西忘掉了。
  白猫不再哭了,他听见近在咫尺的抽泣。
  恍然看向眼前多出的镜子,看见一个穿西装的小男孩——那男孩在哭。
  他真的把很重要的东西忘掉了。
  施斐然不断地在昏迷和清醒中循环,到后来仍睁不开眼睛,但听见了周围的声音。
  周围有人来回走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成功睁开眼睛。
  喉咙仿佛刚吞过炭,他努力转动眼珠,看清房里的除他之外的两个人。
  一个是方哲,另一个……是“不吃牛肉”并跟踪过他的年轻警察。
  不过这个警察此刻身穿小混混标配的花衬衫,大概率是混进赌场的卧底。
  这次显然不是为了跟踪他,而是调查这座赌场。
  施斐然再次转动眼珠,看向玻璃缸。
  玻璃缸里的金渐层也正在看他。
  “喂了吗?”他哑着嗓子问。
  “喂了喂了,”方哲凑上来,“喂的猫粮。”
  老子以前喂冷链运输来的活虫,你给我喂猫粮?
  意识迅速下沉,施斐然舌头发麻,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眼睛。
  施斐然再一次回到梦中。
  这一次,他的梦境格外嘈杂,白猫瞪着惊惧的眼珠儿,转身逃窜。
  “裴映……”他追上去。
  有一股力量猛地抓住他的手。
  再醒来时,身上着火的感觉已经退下去了,只剩下酸痛。
  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每一块肌肉都一跳一跳地疼。
  “你得了细菌性肺炎。”有人说道。
  是那个不吃牛肉的警官的说话声音。
  施斐然循着声源看过去。
  “我叫戚良翼。”对方主动道。
  周围不是寺庙,是一个虽破旧但整洁的小房间。
  施斐然:“这是哪?”
  “我住的地方。”戚良翼回答,“方哲那屋里霉菌超标,你待在那儿会病死。”
  说完,端着一杯水,递过来两片白色药片。
  “退热的。”戚良翼解释道。
  施斐然没动。
  他不是犹豫——肩膀太酸,手臂抬不起来。
  刚要解释一下,戚良翼忽然直接把药片强行塞进他嘴里,然后递过来水杯。
  药片很快化开,滞留在舌头上,他大口喝完一整杯水,苦味儿依然没有被冲掉。
  他讨厌吃药。
  他吃胶囊容易噎,裴映知道这点,只给他吃片状的药。
  每次吞水慢,药片的苦味就会残留在舌尖。
  他对裴映说“你都不知道有多苦”,裴映就凑过来吻他。
  施斐然下意识伸手摸裤兜,才发现身上穿的是t恤和纯棉布料的睡裤。
  “你
  那套西装我给你换下来了,”戚良翼说,“你出汗,箍在身上湿透了。”
  “谢谢,衣服还给我。”施斐然说。
  戚良翼看了他一会儿,转身摘下衣架上的西装,放到床尾。
  施斐然挪动胳膊,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
  他将手伸进西装口袋,什么都没有摸到。
  戚良翼抓起床头的哮喘喷剂:“找这个吗?我寻思着把你的药拿放近处,怕你用。”
  不是,施斐然不是找这个。
  他在找那枚蓝宝石戒指。
  和哮喘喷剂一起放在口袋里,在他掏兜时掉出去的戒指。
  焦虑倏然充盈上来,犹如打气筒一下子撑开气球,身体不知道是冷还是热,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戚良翼抓起被子圈住他:“打摆子是正常的,你这已经比前两天好多了。”
  那是一个隔着被子拥抱他的姿势。
  施斐然条件反射地心生抗拒。
  正当这时,门被推开,一个光膀子的青年走进来。
  先是瞪着眼睛看他们,片刻后,说了一句泰语。
  这人光着的手臂上有褪色的纹身,绣的大概是一条盘踞的蛇。
  那句泰语听起来像脏话。
  戚良翼转身面对那人也说了一句泰语。
  那人又说了什么,忽然急匆匆走出门。
  没有字幕,究竟是说的什么施斐然也猜不到。
  好在人体字幕戚良翼加快语速翻译道:“他说我藏人,我说你是偷渡过来的亲戚,待两天就走。他说不行,要去告诉二叔。”
  “不能让他告诉二叔,二叔会你卖到鹅街。”戚良翼补充说明。
  二叔是谁?
  鹅街是什么地方?
  他这个年龄还能被当做商品流通?
  施斐然深吸一口气,攒出点儿力气,开口道:“去追上那人,告诉他:全部买一场,买中量级那个唯一的中国人的赢!”
  “全部买一场,买中量级那个唯一的中国人赢?”戚良翼复述。
  施斐然点了点头。
  戚良翼起身,将信将疑地跑出去。
  两分钟后,蛇纹身的马仔和戚良翼一起回到屋里。
  马仔脸上也变成那种将信将疑的表情,低头看看自个儿手机,又抬头看施斐然。
  “买啊!”施斐然开口。
  戚良翼同时传译泰语发音。
  马仔攥着手机拿起来又放下,一会儿又像踩中地雷似的一动不动,脑门憋的全是汗,最后终于哆哆嗦嗦抬起手机,全部下注在施斐然所说的中国选手上。
  操作完成,马仔瞪着一双蛇一般的三角眼,伸手指着施斐然狠叨叨地说了一句泰语。
  戚良翼看着施斐然:“他说你要是说的不对就弄死你。”
  这句不用翻译,施斐然猜得到。
  十五分钟后,综合格斗比赛第三回合打到判定。
  果然是那名中国选手获胜。
  马仔兴奋得上蹿下跳,“哦咦哦咦”的喊。“哦咦”完,又说一串话。
  戚良翼:“他说下周还有数字赛,让你好好留在这里养病,他保护你,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想吃啥喝啥都随便,他现在就去借钱,当下周拳赛的赌注。”
  施斐然听完,朝马仔竖起拇指:“ok!”
  马仔兴高采烈地走出门,还在门外嘿嘿笑着把门关上了。
  戚良翼用一种略显微妙的眼睛瞄他。
  施斐然挑了挑眉:“看什么?觉得我是瞎蒙蒙挺准?”
  戚良翼摇摇头:“不是,你那么笃定,肯定不是蒙的,你很厉害。你看见他手机上是拳赛押注页面,立刻就能反应过来怎么拿住他,还能提前预判出谁会赢,真厉害。”顿了顿,又问,“你怎么做到的?”
  “原中量级冠军爆发力极强,但已经三十七岁接近退役年龄,身体后劲儿相对弱。那个中国选手恰好柔术强,前期消耗对手,后期稳扎稳打拿点数,当然赢。他之前籍籍无名,就是因为擅长的是柔术,格斗比赛观感差劲。但这人的实力绝对稳超冠军。”
  戚良翼听完,沉默了几秒,朝他竖起大拇指:“真了不起。你学过拳?”
  施斐然笑起来:“略懂。”
  “王语嫣那样的吗?”戚良翼跟着笑了,忽然朝他伸出手。
  施斐然下意识往后仰。
  戚良翼维持着朝他伸手的姿势愣了愣,缩回手,别开视线:“我就是想看你还发不发烧。”
  他自己发不发烧他不敢确定,但戚良翼在发烧,脸和脖子全红了。
  他明白那种紧张和害羞代表了什么。
  戚良翼单纯,善良,正义。
  几乎是和裴映截然相反的人。
  最重要的是,戚良翼夸他。
  他迫切需要这种肯定。
  这种肯定裴映永远不会给他,因为他的“厉害”在裴映眼里是那么的理
  所当然。
  他也明白这是他的无理要求。
  他不能指望裴映来夸他:哎呀,你能听懂人话,你真厉害。
  他想起梦中那只脏兮兮的白猫。
  裴映鲜少脸红,他却记得每一次,他记得裴映拿起那个蜗牛面包微微发抖的手指,他记得裴映偷瞄他被发现时一闪而过的惊慌,他甚至觉得裴映第一次做爱时刚贴上来就射出来也很可爱。
  施斐然用手撑了一把床,慢慢挪动双腿放到地上。
  他又尝试好几次,汗透身上t恤,终于成功站起来。
  他扶着墙,往门口挪。
  戚良翼走过来搀住他手臂:“还是我扶你吧,你去厕所吗?”
  他觉得没人帮忙他还真不一定能走到厕所,况且他也不去厕所。
  “能帮我个忙吗?”他问。
  戚良翼:“你说。”
  施斐然:“我裤兜里的戒指没了,应该是丢在赌场了,你能帮我找找吗?”
  “什么样的戒指?”戚良翼问。
  施斐然:“你不是调查我和裴映很久了么?就和他以前登杂志封面总戴的那枚款式类似。”
  戚良翼皱了皱眉:“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我尽量帮你找找吧。”
  娜迦赌场。
  休息室。
  “裴先生,裴先生!我捡到了这个!”
  门被推开,声音闯进来。
  不敲门。
  又不敲门。
  裴映知道这些人并不真心尊重他,他和赌桌上的筹码、赌桌旁的荷官一样,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商品。
  或者说,他是生产商品的商品。
  裴映揉了揉太阳穴,后背离开沙发靠背,撩起眼帘看向跑进来的干瘦老头儿:“二叔。”
  “裴先生,有事情,有事情……东西,捡到东西啊!”老头儿急得不行,说不出话。
  裴映看懂了这老头儿想说中文,奈何中文水平是一个说起来像神经有问题的程度。
  泰文属于拼音文字,于裴映而言不难,现在只要不是太过晦涩的词语,他都能听懂。
  于是他对老头儿摆手:“你说泰语吧。”
  老头儿神情一下子放松,叽里呱啦道:“我有个戒指,我手下那个华人小子以为不值钱,捡到它就要扔河里,幸好我识货,远远看见它光泽喊住了那小子,我搭眼一看就知道这是真货!”
  老头儿一边说,一边跳舞似的掏完左兜掏右兜,最后可算找出一枚戒指,递向他。
  看见戒指那一刻,裴映的瞳孔倏地一缩。
  和他以前那枚有点形似,但这枚戒指上镶嵌的蓝宝石纯净度实属市面罕见。
  斐然。
  这枚戒指可能是施斐然买的。
  施斐然在这儿!
  裴映腾地站起来,伸手去拿老头儿手中的戒指。
  “裴先生,”老头儿合上手掌收回戒指,“我可没敢偷藏,这肯定是哪个大客户丢的吧?”
  裴映微笑起来。
  这老头儿在拿话点他,在赌场捡客人的东西不还,和偷客人的东西一种处置方式:切掉偷窃者一根手指。
  但把客人丢的东西还给客人,客人需要支付东西价值百分之十的酬谢费。
  裴映在这里待了四个月,还没看见哪个客人提出异议。
  此刻他没有那么多现金,扫了眼手腕上“大老板”送给他的铂金表,直接摘下来递给对方:“这个够吗?”
  “哎呀。”老头儿没接,“这太贵重,多不好意思啊!”
  “没事,应该的。”裴映说完,拿着表又往前递了递,老头儿终于伸手接过去。
  裴映快步走出休息室,把赌场里每一张脸看遍——没有施斐然。
  他径直走向赌场大门。
  刚迈下台阶,一辆劳斯莱斯横在他面前,挡住去路。
  副驾驶上的马仔跳下车,打开后座车门。
  一只棕色皮鞋迈到他面前,谭辉跨下车站到他面前,打量着他:“着急去哪啊?”
  “抓小偷。”裴映回答。
  “啊?”谭辉顺着裴映视线的方向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小巷,巷子口只有一只肥胖的流浪狗。
  “赌场里天天有小偷,追什么追,让他偷,只要偷走的不是你这颗摇钱树就行。”谭辉说。
  “那好。”裴映转过身,往回走。
  “你别耍脾气了,知道你不喜欢管妓女,这不给你换成赌场了嘛,大老板对你多好啊?”
  谭辉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
  谭辉身上的酒味被汗水和潮气一蒸,直接二次发酵成酸馊的味道。
  裴映的胃当即有些不舒服。
  谭辉:“你说说,你拂我面子就算了,前两天对大老板甩脸色,我知道你俩是高中同学,那你也不能跟他那么说话……哎,我话没说完呢你等等我啊?”
  裴映站住脚,盯着谭辉:“你再说下去,我这个月
  一张画也画不出来。”
  “别别别,”谭辉举起双手作投降姿势,“你好好构思,我可不敢打扰你。”
  娜迦赌场对面,四面佛庙里。
  施斐然搬回来住了。
  庙里师父给他换了一个采光好的房间,里面没有满墙的霉菌,每天早上六点多一刻,阳光便直直照进屋里。
  戚良翼特意淘来了一台除湿机,医生说施斐然这阵子抵抗力低,潮湿空气是诱发他过敏的源头。
  施斐然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礼拜。
  每当他以为自己快好了,又被发烧打倒。
  反复几次,脱层皮一样。
  他站在镜子前面,掀起身上的t恤,发现自己胸下肋骨都变凸了。
  他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忽然又想到摇篮桥上的男孩。
  鼻腔莫名发酸,他皱了皱眉,挪开视线。
  金渐层在吃他从便利店买的猫罐头。
  这儿买不到非洲大蟑螂和其他蜥蜴喜欢的活虫。
  他不敢让金渐层吃庙里乱爬的本地大蟑螂,细菌感染太遭罪,他怕万一金渐层也吃脏虫子吃生病。
  施斐然瞄着金渐层。
  金渐层对剩下半罐猫罐头失去了兴趣,转个方向又把头埋在猫粮里。
  以前怕金渐层营养不良,甚至都没给它喂过肉。
  所以他现在情绪有点怪异,就像看见天上玉兔下凡吃胡萝卜一样。
  戚良翼前几天把西装送干洗了,今早刚拿回来。
  施斐然脱下睡衣,先穿的白衬衫,因为要碾平了往腿上系束带,刚挂上卡扣,门忽然被推开。
  戚良翼站在门槛外面,用一种震惊的眼神盯着他,噌地背过了身。
  施斐然后知后觉地考虑到戚良翼可能不知道西装里面是这样的。
  他快速系好另一条腿上的束带,穿上裤子,套上外套。
  戚良翼终于转过来:“你……要出去?”
  实话实话,他现在走几步就头晕。
  但好歹能下床而且不用扶墙了。
  “对。”他答道。
  “你要去找裴映?”戚良翼问。
  “谢谢你的照顾,有什么能帮你的你随时提,为了不影响你正常工作,你以后还是别来这边儿看我了。”
  施斐然迈开脚步,尽可能走得正常。
  走到门口,想起来威胁要告密的马仔,顿住脚步回头:“对了,这周周日,头条主赛买那个巴西人赢。”
  说完,他刚要迈过门槛,一股力道拽住他的手将他猛地拖回屋。
  他本就脚软头晕,一时间没站稳,直接被门槛绊倒,摔进了屋里。
  “他是罪犯!”戚良翼喊道,“裴映是罪犯你知不知道!李蕊的死根本没那么简单!”
  施斐然注视着戚良翼,他不想喊,他童年阴影是琼瑶剧里的马景涛。
  他起身,系好西装风度扣,说道:“我也是。”
  “你不是!”戚良翼瞪大眼睛,“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是被蒙骗,所以包庇了他……”
  施斐然用食指指节压住眉头,打断对方:“我也是。”
  “我也是罪犯。”他再次重申,“我是罪犯,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戚良翼脸上闪过一抹错愕,片刻后,咬住牙道:“施斐然,你很得意?”
  “并不。”施斐然如实作答。
  他侧过身避开戚良翼,跨过门槛走出去。
  房间到寺庙院子大门口还有一段距离,施斐然身上难受,就近上了他租来的假迈巴赫,开出大门,停到了赌场门口停车位。
  今晚赌场里的人格外多。
  贵宾室里有人直接夹着大麻烟吞云吐雾,到处都是叶子味儿。
  施斐然咳了两声,手伸进衣兜,探到哮喘喷雾,安下心,继续往里面走。
  学过画画的好处体现出来,他能凭背影轮廓精准地辨别出裴映,绝对不会发生影视剧里演的,拍人家后背,人家一回头发现不是那张脸的场景。
  裴映是典型的上四下六身,亚洲人少有这么好的比例。
  加上那颗头的大小、肩宽、甚至肩胛骨形状都生得极好。
  他可以在任何一个角度认出裴映,哪怕只看到了手臂——裴映小臂的部分长于上臂,手指也生得骨节匀称。
  最重要的是无名指上的那颗蓝宝石。
  保镖拨开人群,扫出一条过道,裴映沿着那条过道走向赌场大门。
  施斐然终于看见了这男人的正脸。
  裴映穿这么板正的时候不多。
  这人穿得越板正越显得人畜有害。
  宽松柔软的衣服能保护他的假面,修身的正装反而会不慎泄露出裴映原本的气质。
  施斐然追出赌场门口,紧赶慢赶,只看到车队尾灯。
  总共三台车。
  通常这种情况,上位者会坐第二台。
  施斐然拽开假迈
  巴赫车门,上车。
  第二辆车是一辆玛莎拉蒂。
  比裴映之前那台便宜,但却是安全系数最好的一款。
  施斐然踩下油门,车速飙起来,方向盘有些不受控——施鸿居然在这一刻蹦进他脑中。
  他立刻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想起施鸿。
  他站在游乐园,在围栏外面看着其他小朋友开碰碰车,他那么想玩,但施鸿不允许。
  施鸿说带他来游乐园他应该满足,不要得寸进尺。
  这么一辆假迈巴赫也许给裴映坐的那辆车造成不了什么伤害,可谁又知道?
  这是他的夙愿,这一刻他想弥补童年的遗憾……
  施斐然双手扶稳方向盘,直直撞向那台玛莎拉蒂!
  “咣当!”
  巨响,耳鸣“滋”一声穿透脑壳。
  施斐然继续踩死油门,硬生生将那辆玛莎拉蒂顶到路边的围墙上——狗日的施鸿!
  得什么寸?
  进什么尺?
  车身摩擦出尖锐的鸣叫,施斐然看见假迈巴赫车头在玛莎拉蒂车身上划擦出细小的小火花!
  诡异的愉悦感流满全身,施斐然松开油门,手指被那感觉打得微微发麻。
  玛莎拉蒂后座车窗降下来,露出裴映的脸。
  裴映侧过头,看向了他——一缕血顺着裴映额角流下来。
  那抹蜿蜒的红在裴映侧眉骨微顿,而后倏地掉到脸颊。
  裴映不甚在意地抬手抹掉血痕,看着他轻轻弯了唇角:“要跟我道歉吗?斐然?”
  施斐然几乎当即起了生理反应。
  反复高烧了一个礼拜的身体依然敏锐,这个叫裴映的活体开关依然瞬间就能开启他。
  愤怒,或者说兴奋占领上风。
  他倒车,再次撞上去。
  像汽车品牌在做防爆实验,证明这款车确实结实。
  直到快乐感释放到淋漓尽致,施斐然倒退开,给玛莎拉蒂后座车门留出下车的空余。
  然后,施斐然推开车门走下车。
  裴映杀了李蕊。
  裴映不给他任何解释。
  裴映偷偷摸摸对他的灵魂动了手脚。
  施斐然走路的过程中解开西装风度扣,等裴映下车,他刚好抬起手握成拳砸向裴映的下颌!
  裴映扶了一把身后车门,重新站直,面带微笑:“轻一点。”
  “我让你轻一点时,你听过话?”
  问完,施斐然转动手腕,瞄着裴映下颌又揍上去一拳,不过瘾,还要再打,裴映突然从腰后掏出一把手枪:“停。”
  施斐然动作微顿,紧接着抓住裴映手腕,利落抢到裴映那把枪,在手中转了一圈,瞄准裴映眉心,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咔嗒!”
  裴映脸上的游刃有余通通消失不见,变回施斐然心口那只湿漉漉发着抖的白猫,红了眼睛问道:“你……对我开枪?”
  施斐然端着枪又“咔咔”扣动几下扳机。
  四个月的憋闷终于舒坦了一些。
  他不打算告诉裴映,他知道这把枪没子弹。
  ——是枪就有走火的可能性。
  他了解裴映,任何对他施斐然有丁点儿威胁的事,裴映都不会做,至少这点他敢确认。
  他的白猫,那双水蒙蒙的眼睛好半天才重新恢复成常态。
  前车与后车上的马仔围上来,打头的掏出一只枪,朝着他骂了几句泰语。
  裴映从腰后掏出另一支手枪,上膛,对准打头的马仔,说出一个泰语发音。
  这词儿施斐然听懂了,是“放下”的意思。
  马仔讪讪放下枪,缩了缩脖子。
  施斐然站在裴映对面,抓起裴映另一只手的手腕,在裴映滚烫的注视下,慢慢摘掉裴映无名指上的蓝宝石戒指。
  “我没给,你不能要。”他抬头看裴映。
  裴映放下指着马仔的枪。
  施斐然身体本就不大舒服,靠着身体虚电迸发的力量迅速亮起红格警报,他松懈的间隙,裴映突然一把抢回他手上的枪,举起枪,带着一点得意对准他扣动扳机。
  “咔”一声细响。
  施斐然觉得无可奈何。
  他知道那把枪没子弹,裴映再一次知道了他的知道。
  施斐然抬起头,一个耳光打在裴映脸上。
  他现在确实没劲儿,这耳光只比玩笑的程度重一丁点儿。
  裴映伸手揽住他的腰,吻上来。
  南亚的潮湿闷热变得旖旎缤纷,周围破败的铁皮房和两台撞瘪的车相得益彰。
  像他和裴映一起看过的老电影里的某一帧。
  裴映从未如此凶恶地吻过他,他无法配合,只能被动地回应。
  裴映的爪子捏痛了他的手臂,他没有制止裴映,直到尝到口腔里有一抹铁锈味儿。
  施斐然偏过头别开脸:“你把我咬破了
  。”
  施斐然坐上裴映的玛莎拉蒂。
  前边有马仔在开车。
  路过便利店,马仔停下车,去买了消毒水和棉签。
  施斐然截胡了那袋东西,他可以处理裴映的伤口。
  伤口掩藏在裴映头发里,应该是在撞击力作用下磕在前座钢骨上磕伤的。
  口子很浅,已经自行凝固,施斐然先用棉签蘸着消毒水擦干净裴映脸上的污血。
  而后换了干净的棉签,重重地描过那道伤口——
  血当即重新淌出来。
  比施斐然想象的多,瞬间便浸透整个棉球,淌到他的手背上。
  “会留疤。”裴映出声提醒,但动作间并没有任何反抗。
  施斐然点了一下头,故作讶异:“我不介意的事,你怎么可以介意?”
  车停在一栋小洋楼前。
  小洋楼古香古色,像从影视基地偷出来的。
  裴映大概发觉他对房子感兴趣,主动解释道:“民国时期华人建的老房。”
  施斐然走进屋。
  屋里和他对民国时期房子的刻板印象一样,连台灯都是翡翠绿罩子扣着的,果然还是从影视基地偷的。
  裴映的手抬到腰上方解开正装主扣:“斐然,你还是回国吧。”
  施斐然看着他,觉得有趣。
  觉得看裴映解开西装风度扣的样子宛如照镜子。
  施斐然也解开那颗扣子,坐到沙发上翘起腿:“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该跟我说?”
  裴映静静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顿了顿,话锋一转问道:“你不杀掉我吗?”
  “迟一些,不着急。”施斐然回答。
  所以为什么要养猫呢,又不听话,又倔。
  他朝裴映招了一下手:“那些人虐待你没有?刚开始的时候是不是关着你不让你出去?”
  裴映摇摇头:“没有。”
  施斐然哼笑一声:“装可怜都不会了?”
  裴映:“关了我两个月,后来这里的大老板见我,我愿意给他做事,他就不关我了。”
  说完,裴映走过来,在他肩膀上轻轻捏了一下:“你体脂率又掉了。”
  施斐然想解释这次不是撸铁撸掉的,不过又不想告诉裴映,自己到这之后生病,还病那么严重。
  加上生病时是戚良翼一直照顾他,裴映如果知道,戚良翼能不能活着都是一个问题……
  施斐然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
  四个月前,他在施鸿别墅里没来得及见到裴映,现在便再也不能发作当时的情感。
  情感无法解决,但问题必须解决。
  “那个画框,”施斐然开口实话实说,“李蕊想还给我,但是我怕你伤害她,就让她留着画框。”
  短暂的沉默后,裴映道:“我在放化学物的位置刻了非字的左半部分,李蕊给你的画框上有标记吗?”
  “没有。”施斐然回答,“没有标记。”
  他确定,因为那位置是李蕊手的位置,他因为看李蕊手腕上的檀木佛珠,所以恰好留意到画框的那一部分。
  裴映再次沉默下来。
  剩下的话不需要裴映说——假画框,说明李蕊是在试探他。
  “非”字的左半部分,也是裴字的上左半部,斐字的上左半部。施斐然想的有点跑偏。
  “李蕊和那个穿唐装跟在施鸿旁边的男人,打算毒死你和我……我在门外听见他们说话,起了冲突……”
  说着,裴映脱掉外套,从下往上解开衬衫纽扣——一道歪斜的疤横在裴映白净的小腹上。
  “我不是故意杀李蕊……后来我在那栋房子里等你过来,结果等到的是谭辉,谭辉是泰国这边的人……他拿你威胁我,说不跟他走就杀了你。”
  施斐然闭了闭眼。
  他相信这道刀疤是李蕊所为。
  不过裴映还是没有和他说实话,这条刀疤被裴映用来混淆视听。
  裴映并不是在冲突之下一不小心杀掉了李蕊——而是因为李蕊触到裴映的死穴。
  那句从手机听筒里传出的话:“你不敢动我!斐然不会原谅你,你想永远失去斐然吗?”
  他抬手掀高裴映的衣摆,观察这道伤疤。
  他在这一刻清晰地认知到,任何人都不能和裴映相比,其实单凭这个,就该李蕊死。
  施斐然刚想说话,车灯晃在洋楼窗户上,裴映迅速递给他一个眼神,他收回手起身,走上楼。
  楼板薄,他没进房间,只站在二楼走廊里,听楼下的说话声。
  “你来做什么。”裴映问。
  “我来看看大艺术家,受一下熏陶,沾沾仙气啊。”
  这男的声音有点像大鹅叫。
  “我看过账过来的,你相当可以啊,刚接手就把赌场营业额提了十三个百分点,逮出来那么多吃里扒外的蛀虫。大老板高兴得不得了,以为你真洗心革面一心向恶——原本
  是抓你来画画的,艺术家,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还管上生意了?”
  “我最近灵感枯竭,画不出来。”裴映说,“这份工作适合退休之后打发时间。”
  那男人大笑起来,笑得像大鹅发怒。
  “艺术家,你前几天不是跟我说抓小偷吗?我可是刚听手底下人说,你抓到一个特别金贵的小偷呀?”
  施斐然皱了皱眉。
  “大少爷,”大鹅扬声叫道,“第一次见,下楼让我看看正脸啊?”
  施斐然略作犹豫,转身走向楼梯。
  楼下八字脚站着的中年男人用一种不怎么让人身心愉悦的视线扎他。
  施斐然快步走完楼梯,抬手系好风度扣:“好看吗?”
  “好看,跟施鸿那老头没一点儿像的地方,”这人搔了搔鼻孔下方,“既然来了就别走了,省的我们找你。”
  “找我?”施斐然重复道。
  “你有那么多钱,换个身份也不是难事儿,万一你销声匿迹,找不到你就威胁不到大艺术家,艺术家一个人偷偷摸摸逃走怎么办?”那人道。
  施斐然有些生气。
  倒不是因为这人说要把他扣在这儿,他本来也没想走。
  裴映的才华是上天的恩赐,这人口中的“艺术家”听在施斐然耳中格外刺耳,他受不了不懂得那份才华的人这么开裴映的玩笑。
  施斐然侧身看向裴映:“这男的叫什么?”
  “谭辉。”裴映回答。
  谭辉怪模怪样瞄他一眼,走到裴映旁边,绕着裴映转了一圈:“哎,你俩谁上谁啊?”
  施斐然没有看谭辉,仍注视着裴映继续发问:“他也是打下手的喽啰?”
  裴映点头。
  “大少爷是下面那个吧?谁让我们艺术家细皮嫩肉不抗磋磨……”谭辉说着,伸手去摸裴映的下颌。
  那手指没能触碰到裴映——施斐然掰着它直接往下压,“嘎嘣”一声,骨头有没有事他不确定,但筋必须得断。
  谭辉尖叫不止,施斐然刻意晚半拍松开谭辉的食指。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人。”他对着谭辉微笑,“以及,再让我从你口中听见‘艺术家’这个称呼,我会让你咽掉你自己所有的牙。”
  谭辉狰出抬头纹的额头瞬间布满了汗珠儿:“你会为今天后悔的。”
  施斐然点点头:“一个小建议,这句话留在我真正后悔时说,才有震慑力。”
  谭辉从鼻腔里发出哼哼唧唧的怪笑:“谢谢指教。”
  二层洋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俩。
  猫在警惕状态下反应速度很快,抓猫要等猫放松警惕。
  于是施斐然主动与裴映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天气真潮。
  树木真多。
  当地人真黑。
  然后他让裴映教他说泰语。
  ——光是最开始那五个声调他都分不清楚,“啊”了半天,裴映还是摇头说他调子偏。
  施斐然眯了眯眼睛:“你逗我玩呢?”
  “没有。”裴映认认真真道。
  施斐然觉得此猫已放松警惕,叹一口气转到主题上:“整整四个月,你一次跑的机会也没捞到?还是自己不想走?”
  裴映刚要回答,一个马仔在这时走进来:
  “车在外面了,裴先生。大老板在赌场等你。”
  施斐然瞬间变得无比烦躁——这些人居然不敲门,裴映到底是怎么混的。
  裴映在他肩膀上捏了一下,低下头,换成西语凑到他耳边道:“我留在这里的理由,等过几天我带你亲眼看。”
  施斐然皱着眉点了下头。
  裴映被马仔带走后,他闲得无聊,起身参观这栋洋房。
  拧台灯玩了一会儿,走进画室,看裴映最近的画作。
  每翻到下一幅,他的惊讶就平添一分,翻到最后,施斐然挑高了眉梢儿。
  每一张都画得跟闹着玩儿似的,属于几百年后,专家从细节处一通研究分析,最后可能得出这些画作全部是赝品——糊弄外行人专用。
  施斐然将画放回原处,更加烦躁,居然逼得裴映浪费时间画这些垃圾。
  他回到客厅。
  身上热,打开空调,没过一会儿又感觉头晕。
  抬起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也没摸出到底发不发烧。
  他脱掉西装外套,倚在沙发背上,那股难受又上劲儿了。
  其实这个程度的难受他自己能处理好,叫门外守着的马仔去买抗细菌感染的药,吃上药再洗个热水澡,回卧室睡觉。
  多简单。
  但他心里知道裴映过会儿会回来帮他处理,有了这么个盼头,难受激化了懒意,他只想就这么一动不动继续先难受着。
  窗户上的纱帘被风吹得一晃一晃,让他想起巴萨罗那美院的那间宿舍。
  他闭上眼。
  刚要睡着,有人晃动他
  的手臂将他摇醒。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认出眼前的人影是戚良翼。
  视野几秒后才变得完全清晰,施斐然意识也随之清晰,腾地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说给裴映送画笔,他们放我进来的。”戚良翼把一支画笔摆到茶几桌上。
  施斐然扫过去一眼——这支画笔裴映不可能用的上,这种刷毛只适合粗犷的油画风格,而裴映恰恰以细腻着称。
  “我知道裴映不在。”戚良翼又说。
  施斐然的视线从那支笔抬到戚良翼脸上。
  戚良翼摸出裤兜里藏着的两个药瓶:“医生给你开的药,你得再吃一周。”
  这人拿起那两个药瓶递向他,他伸手去接,对方又忽地避讳和他的手指接触,忽地撤回手,把药瓶放在茶几角上。
  “我走了。”戚良翼说。
  施斐然的扁桃体一直是肿的,现在发热,喉咙附近越发干涩。
  动了动嘴唇想要说点什么,又作罢,垂下眼,看向茶几上的笔。
  算了。
  “你不是问我,你是罪犯我就不喜欢你了吗?”戚良翼突然转回身,“喜你做了不能饶恕的事,我会难过,但不会停止喜欢你,因为这他妈不是我能控制的事!”
  戚良翼说着,对准茶几凳腿踹去一脚,茶几桌挪位,凳腿划地面划出“吱”一声——
  “为什么领导派我盯你?”
  “还有,你为什么要拿牛肉喂你公司附近的野猫?”戚良翼走到他面前,“那些猫怕我,我一去它们就跑,但它们每次看见你都蹭你。就是那天,我觉得你可能是一个好人。”
  施斐然错开和相对戚良翼的目光,继续望着那支笔。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他妈喂流浪猫了。
  不不不。
  那就以后喂流浪猫之前,先观察四周有没有人围观。
  施斐然抬手揉了揉眉心。
  茶几上还放着一瓶矿泉水。
  他探身拿过药瓶,倒出两粒药放进嘴里,而后旋开瓶盖灌水。
  苦味再一次留在他的舌尖,他咽下药片,开口:“我猜对拳赛结果,你说我很了不起,我很开心。”
  施斐然清了清嗓子,接着道,“你轻飘飘的一句话,是我最缺的东西,我从小就没有得到过肯定,而且你确实挺容易让人有好感……”
  “我喜欢你,”戚良翼突然打断他,而后扑上来抓住他的双手,半蹲在他面前,“我照顾你这些天我就想明白了,我比裴映适合你……”
  施斐然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戚良翼理解错了,理解错他说的“好感”。
  也怪他自己,一时间没想到更合适的措辞。
  “不是那种能发展成恋爱的好感。”施斐然说,“我只是想给你解释我被触动是因为你对我的肯定。”
  他抬头定定看着戚良翼,“我不喜欢你,因为我已经把灵魂送人了。”
  戚良翼安静了许久,喃喃:“送给……裴映。”
  施斐然肯定道:“送给裴映。”
  戚良翼点点头,又像尝试说服自己一样再次点头,起身走向门口。
  施斐然拖着无力的躯体,重新把茶几摆正,然后把那支画笔丢进垃圾桶。
  想了想,忍着恶心刨了刨垃圾桶,让果皮和纸团盖住那支笔。
  一小时前。
  裴映在赌场等了那位大老板半小时,马仔跑过来,说大老板去新科技园区,不过来了。
  新科技园区——柬埔寨的电信诈骗总部已经被军警剿了,剩余的虾兵蟹将被挪到了泰国这边。
  裴映点头,站起来。
  “大老板”经常这么遛他,变着办法提醒他,谁是上位者,以及他的时间并不值钱。
  那人不仅是他的高中同学,他们一个班级,那人曾是他班级的班长。
  班长表达能力强,讨好能力也强,除他以外班上的人都跟班长关系不错,所以班长让班级里所有人不许跟他说话,所有人都照做了。
  处在人群中被强行无视的感觉有些糟糕。
  他再一次想起在“大老板”脸上砸拳头的舒爽,以及大老板咬着牙告诉他所谓的黑球鞋、白球鞋理论。
  班长自称是黑球鞋,而他是白球鞋。
  裴映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压下心口的愤怒。
  愤怒会裹挟情绪,影响判断。
  司机驱车停在到那栋洋楼院门口。
  这是属于司机的示威,明明可以开进去停到洋楼门口,却偏偏每次都只停在院外。
  忍耐积压太多,裴映用泰语道:“开进去。”
  “我车开得不好,”司机用食指点着方向盘,“进去拐弯不容易,您体谅我吧。”
  话说的没错,但语气却不是恳求体谅的语气,何况院子很大,不存在不方便调头的问题。
  裴映不愿意继续浪费时间,推开车门下车。
  守在院子门口的保镖开
  口:“裴先生,二叔手下的那个华人过来了,给你送你要的画笔。”
  裴映点头,向里走。
  他没有管任何人要画笔。
  但是他不想戳破这个谎言。
  “二叔手下的那个华人”,他知道保镖说的是谁,那是刚来不久的新打手。
  他观察过那人几天,从细节发现那人有可能是警察。
  如果这个可能性成立,那么应该是国内派过来的,泰国当地警察不管这些违法产业。
  屋里有喊叫声。
  裴映在门口停住脚步,听见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为什么领导派我盯你?”
  “还有,你为什么要拿牛肉喂你公司附近的野猫……那些猫怕我,我一去它们就跑,但它们每次看见你都蹭你。就是那天,我觉得你可能是一个好人。”
  “我猜对拳赛结果,你说我很了不起的时候,我很开心。”是施斐然的声音。
  施斐然低低咳嗽一声,又说,“你轻飘飘的一句话,是我最缺的东西,我从小就没有得到过肯定,而且你确实挺容易让人有好感。”
  好感……
  好感。
  好、感。
  裴映愣了愣,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好感。”
  那人语气变得急迫:“我喜欢你,我照顾你这些天我就想明白了,我比裴映适合你。”
  裴映脑中一片空白。
  所有声音一并消失。
  极度的安静使他心生恐慌,开始无意识地背诵人名: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谭强、谭辉……”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谭强、谭辉……”
  心口极其不舒服,背不下去。
  裴映四处张望,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无意间看见房子侧面的水龙头,急忙扑过去,跪在和它齐平的高度,扳开水龙头开关。
  没水。
  没有水。
  水龙头淌不出水。
  一滴水砸在他手背,紧接着第二滴也落下来。
  他疑惑地盯着手背上的水,好一会儿才发现是他自己在哭。
  施斐然喜欢了别人。
  挺好的,他再也不用担心这件事会不会发生……
  谁不向往正义。
  谁让他是坏人。
  影视剧里的坏人一旦开始做好事,就离死不远了。
  正义善良的主角才配做好事。
  他是坏人,他要为与自己不匹配的善良付出代价。
  他要修改他的计划,他必须以更迅速的方式了结一切,然后死在这里——这是对施斐然最好的祝福。
  施斐然要什么,他都可以给。
  当他成为施斐然的麻烦本身,他可以主动死掉,他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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