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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士行终于从国外留学回来,回来之前,他在法国发信给上海的家里,管家吴喜接了信去通知顾士明,说你哥哥将要回来。
  顾士明对哥哥的记忆实在淡薄,吴喜持书来报时他正蹲在后院侍弄花草,说是侍弄,其实已修剪的不像样,摧折了几树开得好的红色月季剪下来,拿英文报纸包了,说配个好看的外国玻璃瓶送到隔街的严少爷家,严少爷是校长的儿子,在学校和他同班,前回来他家说月季好看,顾士明听出话外之音,有意交上这个朋友,便送花给他。
  “少爷,现在还忙这个呢?”吴喜看着地上的几束鲜花,恨顾士明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大少爷这时候回来,不是摆明了——”
  “摆明什么?”顾士明从地上起来,心里忐忑,接过丫鬟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
  摆明这家是他的,顾士明该交手了。
  以后少爷也不是少爷,要叫“二少爷”,或者“小少爷”,吴喜是喜欢小少爷的,小少爷不管事,家里上下一应交由管家打理,每年收租他能从中收取一半好处,顾士行回来就不知道了。
  顾士行想这天下大乱的好时候可算让他赶上,他回来的船上还在犹豫想去新政府里做官,但回到家以后就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
  他读书很差,在法国蹉跎六七年才勉强拿了毕业证书,幸好乡下的田产他早早发卖,来上海投奔伯叔,租界买了一处公寓,一些田产以用来收租养家。轮船到华通码头时,他已在船上听人说起上海的房价,租界在洋人的治理下繁华程度远远超过老城厢,这一切在顾士行下船之后有了深刻的体会。
  顾士行的家原本在苏州的乡下,他二十岁的时候,爹死了,顾老爷老来得子,膝下有两个儿子,顾士行是大哥,尚有一个十岁的弟弟在家中——现在应十八了,虚岁,虽然他根本不记得弟弟的生日。
  他坐上人力车,像乡下人进城一样打量着上海的变化,浦东原本荒芜的泥沙地上建起巨大的广告招牌,街上穿着纱制背心露出白手臂的摩登女人穿梭在电车之中,人力车夫贪看女人的白胳膊,脚程很慢,让顾士行得以观看上海。过外白渡桥时,顾士行忽然问起车夫:“长三堂子还有么?”
  这话十分乡土气,还是二十年前的乡土气。
  车夫呵呵笑着回头:“阿拉上海只有舞厅。”他说起新式舞厅,一脸与有荣焉,似乎自己也去过,搂过舞女的纤腰。
  顾士行问起长三堂子也并非是为了嫖妓,不过是看街上都是些天足的大脚女人,俗不可耐,他记得旧年第一回来上海转船出洋,和友人大逛长三,三寸金莲的妓女还举办过赛脚会。
  大脚女人给他的冲击不亚于浦东的英文广告招牌,总之,这里的一切一切都让他错觉自己仍在国外。
  直到他落车回家,守在公寓铁门内的仆人见了他先叫一声“大少爷。”
  顾士行满意地点点头,吩咐仆人将他的行李搬到二楼去。
  随后就问起弟弟:“二少爷呢?”
  “学校去了。”吴喜恭恭敬敬地回答。
  “学校去了?”顾士行是没打算让他读书的,当年顾士明出生时,他千盼万盼希望是个女孩,不会同他争家产,谁知道他爹带回来的那野女人肚子太争气,一索得男。
  之后顾士行又盼着他弟弟像李瓶儿的官哥儿那样,幼年夭折,自然这个想法也是落空。
  不过自从他爹死了,他就对顾士明听之任之,希望下人带坏他,无论吸鸦片还是变成赌徒,只要让他坏到底,变成一个十足的纨绔,他就有资格将他扫地出门。
  晚上六点,顾士明从学校回家,走到家门口的时候,顾士行已经沐浴更衣,换了一身烟灰色长袍坐在沙发上等他。
  吴喜站在客厅门外,向顾士明使眼色,顾士明还是没能体会到他的意思,到底他年轻,没在内宅受过什么白眼,顾士行出门之后,他就是这宅子唯一的主人,下人瞒哄为上,倒不欺压他。
  他妈是个婊子,他也长得像个婊子。顾士行坐在沙发上第一眼看见十八岁的顾士明就有这样的批语。顾士行自小长得好看,长大了更是面庞清秀,唇红齿白,客厅里灯光昏暗,他只叫人点烛,不开灯,顾士明的脸也就在烛火里映得有几分妖异,妖异在他一双眼睛上,那是中国人——东亚人都不会有的颜色,顾士行懒懒地叫他近前来。
  顾士明便顺从地上前,挨着顾少爷坐到沙发上,顾士行的脸却突然贴近,放大在他眼前,顾士明这时才察觉出不对劲,向后退了退,低下头叫他:“哥哥。”
  啪——
  顾士行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声音大的像天边惊雷,吓得管家仆人心内惴惴,顾士明眼睛略微发蓝这事他们早知道,不过是主人家戴了绿帽子,只要他的名字还写在顾家族谱上,他就是顾家二少爷,谁敢质疑,没必要质疑。
  “野种!”
  “我早知道你是野种!”顾士行声音颤抖,还要寻东西继续打顾士明。
  他早知道他妈来路不正,是长三堂子的妓女,所以以野种视
  他,没想到今日再见,顾士明是彻头彻尾的野种,根本不是他爹的种。
  吴喜也没想到顾士明这样不争气,争还没争,就已经被顾士行打为野种,名不正言不顺,看着顾士明在地上愕然的神情,他难得出来说话:“大少爷别急着生气,到底还有方法,不若滴血验亲一回,若二少——若他真不是顾家的种,再说也不迟。”
  深宅大院常有验亲之事,作假方法也是层出不穷,这便是最后的挣扎。
  顾士行却不接受他说的方法,眼睛一横,像要吃人:“顾家家事,要你一个外人多嘴?”
  倘验出来真正不是顾家血脉,才叫丢人,现今只是家里说话,不传出去谁也不知道顾老爷戴了顶大的绿帽。
  他想起还有伯叔在上海,这事要被他听去,岂不争着来分他这点身家,原本他在苏州卖祖产的时候伯叔就有怨言,说那祖产虽由他爹继承,却无任由他变卖的道理,后来是他给了伯叔一笔钱,才缓和了亲戚关系,他待在上海那一年还有走动。
  看着顾士明坐在地上擦眼泪,顾士行恼怒道:“今日之事,谁也不许传出去,你也少在这里哭哭啼啼碍我的眼,滚回楼上去。”
  顾士明回到二楼的卧室,开灯照镜一看,脸上已被打烂了,长长的两道血痕,淌了几滴血珠挂在下巴上,想是顾士行没有剪指甲的缘故。
  他是野种这事,自己早知道,就算不知道,听人说都听得耳朵起茧了,于是自做作者,编了另一种说法,告诉严少爷他妈妈是外国人,严一帆却也不是傻子,他家原在苏州,又不是上海,妓院里也没有外国女人,但他装作相信,毕竟小顾美貌,比起歌班里唱戏的小男旦还要美,要能和他睡一觉,外头去当个闲谈都脸上有光,他知道学校觊觎顾士明的人不在少数,可惜没一个能得手。
  顾士明虽然看起来愚笨,却也自有机灵之处,对男同学的亲近来者不拒,但又不肯住宿,每日下学必定归家,男校中人如狼似虎却也不至于拉着他白日宣淫,严一帆见此便也每日下学归家,和他同路,一来一去就和顾士明形迹渐近,已到登堂入室的地步,那天顾士明特地送他月季,他在家喜不自胜,以为就要得手,谁知那日过去,接连一周小顾都不再理他,每日揣着心事,早早就走。严一帆见事机不对,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这日终于亲自找上门。
  开门的是那天来送花的佣人,见了严一帆立刻叫管家,他们合府上下都知道顾士明刚挨了打被关在房内反省无命令不得出门的事情,现在有人来找顾士明,谁也做不了主。
  吴喜见了严一帆也犯难,支支吾吾不知该不该回报顾士行。
  顾士行仍坐在厅里,叫佣人传了饭,看见是西洋菜式,发了一通脾气,原他在法国惯吃西洋菜,现今回了家还吃西洋菜,是个人就要发作。
  “门外是谁来了?”看见公寓外铁门打开,吴喜站在门内和人说话,顾士行不耐烦地问佣人,让叫吴喜过来。
  吴喜听传,也只能让严一帆随他进门。
  “大少爷,这是二少的——是严家公子。”吴喜不敢再提顾士明,严一帆也察觉出不对,顾府多出了一个大少爷,他之前从未听顾士明提过,厅里太暗,他也看不出这个大少爷到底长什么模样。
  “严家公子?”顾士行眼睛一斜,看向严一帆。
  “顾先生,我是士明的朋友。”严一帆只得自报家门——
  吴喜生怕顾士行再发作,小声向他道:“沪西真光学校严校长的儿子。”
  顾士行听见严校长,脸色终于缓和,这人他知道,是沪上有名的闻人,不想顾士明还能交到这样的人家。
  顾士明在楼上一早听见严一帆的声音,但自己脸上难看,一时不得下楼去见人,只能躲在楼梯上听严一帆和他哥哥说话。
  “今日得了两张戏票,想叫小顾一道去。”严一帆向顾士行解释,一双眼在客厅四处逡巡,想顾家没来由节省天光到这一地步,黄昏将晚不开灯。
  “他病了,已经睡下,严公子改日再来。”
  顾士行话音未落,顾士明就迫不及待地冲下来,好在厅里没开灯,让他的脸不至于难堪:“一帆。”
  严一帆没反应过来,顾士行刚说他病了,他就冲出来,一时场面尴尬,他只得笑笑:“你要是病了,倒是我来的不巧,还是养病要紧。”
  “我没病。”顾士明赶紧解释,拉上严一帆的衣袖,赌的就是当着外人的面顾士行不敢把他怎么样。
  严一帆被他突然的热情所感,在袖底紧握顾士明的手:“程春来的戏,一票难求,我见你素日爱看戏听曲,得了票便想着先来找你。”
  顾士行对他俩旁若无人的亲昵有些不忿,摆摆手打发顾士明出去:“既然如此,你便和严公子去。”
  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听闻那严校长是沪上某大学的校董之一,若因他儿子的机缘能让他拿文凭换个教授做做倒也不错。
  顾士明听了立刻就要走,顾士行却又开口:“洗把脸再去。”说完小声吩咐吴喜,让他拿自己行李箱里的
  雪花膏和脂粉给顾士明盖盖脸上的伤。
  这原是他带回来孝敬叔母的,不想先给顾士明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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