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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壶井水冲烫的碎末茶叶、一盘果肉瘪粒的橘子、一碟红黄纸的大虾酥糖,是张红第一次来家里时招待的。
  并不是家里真穷到如此,它是一个下马威,给张红的。母亲剁着猪肉馅,白眼翻到天花板上似的,恶狠狠地。她不喜欢张红,但她想要个胖孙子。
  村里做媒的姨婆说,张红是唯一一个不嫌恁家穷的,寡妇怎么了,好生养啊,再说…你家北成都二十儿好几奔三的人了,又赚不了什么大钱,哪家黄花闺女能愿意过门?嫂子啊,有孙子不就够了吗!
  母亲撇撇嘴,塞给了媒婆五十块钱。
  张红来了,跟在笑成一朵花的姨婆后头进了正屋。巴掌大的地,一半是烧热的炕,张红就坐在炕沿,解开了红棉袄,里头是件高领紧身的小毛衣。是两个人的相亲,但说话的是母亲和媒婆,东扯西扯,从村长亲戚挖树卖到隔壁二狗娶的城里媳妇,我插不上话,隔着两人嘀嘀咕咕趴在一块的脑袋看张红。张红低着头,也没说话,在玩自己涂红的指甲。
  “……喝口水吧。”
  壶里的茶没怎么下去,拎起来沉甸甸的,我给张红倒了一杯,又从盘子里捡了个模样相对好看的橘子掰到她手跟前,橘子瓣被不小心掐破了,汁水流在了我和张红交叠一瞬的指尖。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她看我,我能看清她扑闪扑闪的睫毛,瞳仁里印着一个小小的人,是我。
  见过面,我和张红的事情就定下来了。领到证,张红带着她的几个木箱子睡进了我的里屋。母亲还是要面子的,捏着鼻子办了一次像样的席,喝的是酒厂的散卖白酒,十块一斤,打在塑料桶里,一桌一桶。
  我很少沾酒,当天又被亲戚们灌了一肚子。躺进大红色绣着鸳鸯的棉被里时,有些飘飘然地,我握住了张红的手。
  “谢你……谢谢你张红,我……我会对你好的。”
  酒盖了脸,舌头打结似,说话囫囵,但眼神直勾勾地定在她眼上。张红点点头,将五根葱白的指反握紧我的,低低哎了一声。
  炕烧得热烘烘,两条白花花的身子抱在一起了,在厚棉被下面,张红让我枕她的胸脯,两团绵软的脂肉暖着我醉红的颊,或许是羞红的。
  张红像条鱼,滑不溜丢地从我身下钻过去,跪在我的腿中间。她在舔我的下面,因为我摸不硬,一条浅色的肉茎软绵绵,在张红撅起的嘴巴里进出,不见硬。
  脑袋懵死了,只会屈起条腿去胡乱地蹭。龟头里流出些稀薄的液,被张红舔走了,她把我的东西嘬得湿漉漉再吐出来、含进去,或许是弄得太燥太热,张红拱起屁股顶开一截被子,床头没灭的烛光便倾泻入内,照亮了腿间张红艳润的唇,和舌头上勾着的一抹晶亮的津水。
  极轻的一声叹息,沉在噼啪跳动的烛火中,我听得清里头藏起的不满。这夜张红舔了许久、弄了很久,到了了也只是勉勉强强,半硬着挺腰插进她的身体,瞬息便软下、头滑出,牵连着几点白色的浊液从张红的腿心里流下来,这便是结束了。张红没再出声,我也不说话,只揪过垫腚的喜帕给她擦,又提起褪到脚踝的睡裤,熄灭烛火。
  “睡吧。”
  夜沉下去了。
  两个月多后,张红把诊所开的单子递到我面前,她怀孕了。再个月,张红住进了县医院的妇产科待产。对着大肚子的张红,母亲脸上难得松弛些,有点高兴的笑模样。母亲殷切地期盼张红能生出一个大胖孙子给她。
  是个女儿,六斤六两。护士推开产房门的同时带来了这个消息。
  这应该是个好消息,但我们脸上无法产生新生儿降临该有的轻松和愉快,母亲两条稀疏的眉毛绞在一起,当着外人的面,她没有发火,只是撇起起皮皱纹的嘴,嘟囔了句白杀了鸡了。父亲伸手拉拉母亲袖套,被母亲一巴掌呼噜开后,他把脑袋一低,也不再吱声了。
  张红被接回病房,脸很苍白,喊渴。母亲把暖瓶一摔,扯着父亲就走。病房里一下子冷冰冰的,我把头埋到胸口,不敢看张红通红的眼眶。
  “……再喝口水吧。”
  我捡起滚在地上的暖壶,去水房打来热水,温在搪瓷杯里喂给张红,但她只浅浅地抿了一点,就侧开了头,没听我的劝。张红出了很多汗,汗把头发浸湿了,一缕一缕黏在脸侧。透过散乱的发缕间,我看见张红的眼角落了泪,她啜泣着,扭过头,几乎是竭力地吼。
  “李北成,你窝不窝囊?”
  “……窝囊。”
  张红跟别人好上了的事,我知道。那人是谁我不清楚,但张红和他偷偷弄过。给张红擦背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后颈上有一块小小的红印,嘴巴嘬出来的。因为上技校时候睡同一个宿舍的同学炫耀过,说是女朋友给他嘬的,明晃晃地印在了胸膛上,也是这样的颜色和形状。
  我没有主意,也不敢去和母亲说,母亲会把张红浸猪笼,让全村的人来骂张红,或许还会把桃桃掐死!她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孙女。有时候,桃桃哭得厉害,母亲就站在屋外头叫骂,骂这个丫头没好命,把老李家的福气都哭
  走了。
  娃娃都爱哭,我想母亲是没事找事,是没有孙子的迁怒。后来,到现在,我有时候想是不是真的如母亲所说,桃桃没福气,她母亲走了后,跟着我没过过好日子。
  我想挽回张红。厂子发工资的当天,我去赶集,给张红买了一条七十多块的丝巾,蓝底的,图案有几只玉兰。我还买了一只烧鸡,拿回家时,母亲数着少了几张的钱,一个劲骂我胳膊肘往外拐。我没应声,径直跑进里屋关上门,张红在哄桃桃睡觉,我把丝巾掏出来,献宝似的给她围上。
  对着镜子,张红笑了,月牙似的露出一点白牙。我带她出去吃饭,吃完饭,两人坐在烧热的炕上,看电视,吃瓜子。我冲了壶茶,这次用的是整片的茶叶,是家里的好东西。
  “……喝口水,张红。”
  我叫她的名字,把盛满当的水杯递过去,手在打哆嗦,好像张红喝了我的水,便不会和别人好了,我不想让张红和别人好。
  水被打翻了,是不小心的,张红说她还没接住我就松手了。搪瓷杯磕在地上,没摔碎,但声响很大,闹醒了桃桃。张红去拍桃桃的被,噢噢哄着,没再有空喝我重新添的水。
  张红和人跑了。是一天冬夜,天空中飘着雪花,父母去走亲戚了,家里只有我和张红。我睡下后,是被门闩响动的声音惊醒的,追出去时,雪没过了脚腕,地上只有两道很深的车辙印子,四周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张红头也不回地走了,不见了。那张玉兰花的围巾被胰子洗干净,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桌上。张红没带着。
  张红回来了。
  一别数年,我站到小按摩店的门口,掀起重叠的塑料链,隔着熟识的妓女,我看见了四十岁的张红。
  起初,我疑心是我坏了眼睛,或者是在做一个噩梦。但这间店的主人,一个三十多的女人,她也有一个女儿,她的丈夫好赌,欠了高利贷不还,跑了,那些人堵到她家里,她没办法,只能出来卖。我可怜她,有时候快餐有多的,我带给她。后来认识许多老板,有好的出钱大方不折磨人的,我也会先介绍她。一来二去,我们成了可以谈些闲话的熟人。
  柳媚,即是按摩店的主人,她迎上来,漂亮的脸上露起熟练又热情的笑。她唤我李哥,让我进门坐,并给我倒了一杯茶,温的,舌尖一咂味,不是很苦,是好东西。
  她肯定有事求我。我抬起头,越过柳媚露出的粉白的肩膀,看向她身后的沙发,是因为张红吗?
  “李哥,”柳媚开口了,将画着南京二字的烟盒递到我眼前,让我拿一根,“妹妹今天不得不要麻烦你了。”
  我没说话,只取出细长的烟卷,一双黑瞳仁默默地放到张红脸上,抚摸她脸上多生的细纹。
  “李哥你看,这是我年轻时候认识的姐姐,她叫张红,和你还是一个村哩。”
  “她刚从广州那边回来,她老公坏的嘞,骗她是去南方做阔太太,吹牛自己做什么什么大生意,嘿!你猜怎么着,亏了!还他妈的不是人,把俺姐姐孩子揍流了。俺姐真是受了不少苦,还欠着别人钱,这没办法,也出来了。”
  “李哥,你是个顶顶好心的,真的,妹子很谢谢你,这次不得不麻烦你,下次有老板的时候,能不能让我姐也出出头,认认脸。”
  果然,柳媚喋喋不休地,话里只有一个意思——新的老板,给张红。张红,桃桃的妈妈,我的媳妇,要做妓女。
  我张不开嘴,头顶的白炽灯很亮,亮得有些刺目,眼皮沉重地垂下,睫羽投下一片颤抖的阴翳。
  “李哥?……你咋啦?为难啦?妹子是不是太麻烦你了?”
  或许是见我没出声,柳媚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的,她趴头看我,紧身的衫漏出很明显的浑圆和胸衣轮廓。这条街的女人,十个有八个都这么穿。
  张红以后也会。
  “有火没,妹?”
  柳媚替我点起烟,我第一次抽烟,齿尖生涩地含住,一吸。呛鼻的烟迅疾地耸入肺腔、笼罩起来,好像窒息一般呼吸不畅,剧烈地咳,胸脯震颤不停。
  框在目底的泪终于掉下来了,顺其自然地凝结成连串的珠子,从晕红的眼尾滑落,被舌尖接到了,极苦极涩。
  屋里头一时再没有其他动静,只有我减弱的咳嗽声,以及逐渐艰难的喘息,像老旧的风箱,呼哧呼哧地,要把内里的烟和灰都吐干净。
  我抓乱了胸口的衣服,指尖紧紧地攥起,再松开,廉价的衬衫便皱了。两个女人都在看我,沉默地抿起嘴巴。
  “唉,老了,烟都不会抽了,让你们看笑话喽,妹子,别嫌弃。”
  柳媚不知道我没抽过烟的事情,张红也应该不晓得。我可以正大光明地流泪,再把它们擦在袖口上,和咳出的口津一起。
  身体后倾,我咽下已经凉透的茶水,将衣兜里的本子和别着的水笔一起递过去,递到张红手里,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掰橘子给她一样,我的手指和张红的短暂碰了碰。
  “这事不难,柳妹子。你只管留下号码
  ,下次有老板,我会叫你。”
  后半句,我是跟张红讲的。
  这条街里来来往往的女人都不年轻,四十岁有点皱纹的张红站在她们里头并不突兀。她住进柳媚的按摩店,每次打电话拉线给她的时候,柳媚都会站在旁边插几句嘴,问我什么时候来吃饭。
  我一直没同意,我不能再为张红流眼泪,那太窝囊了。
  我和张红也没再见过,直到……
  一个对于赤岗而言很稀松平常的黑夜,天空飘着雪,不大不小,到家时,额头上堆了一层湿濡的白。
  走廊里的灯光很暗,张红就依偎在昏暗的灯影中,朝向我。
  “北成,我来看看你。”
  这些年,鲜少有人叫我北成,他们多唤我老李和阿北,乍然一闻,还有些陌生。站在原地愣了愣,到鬓侧的雪融化,汇聚为细流滴落,我才掏出钥匙开门,迎她进来坐。桃桃现在在念小学,我专门给她找了个寄宿制的学校,每周六才回来一次。我怕日日相见,桃桃早晚知道他爸爸做的不是好营生。
  现在,出租屋只有我和张红两个人。
  张红脱光了她身上的衣服,然后是我的。房东提供的单人床破旧窄小,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被子被推在地上,张红的胸蹭着我的小腿,如同我们新婚夜,张红的嘴巴含进了我的下体。它仍然是浅色的,窝囊地耷拉在腿心,被张红的舌头从上而下舔得又湿又红,啧啧作响。
  但我的脸颊没烧起来,红也未红,只是屈躺在床头,靠着垫在腰下的枕头,沉默地看张红。卧室里这次没有蜡烛燃,但头顶的白炽灯是新换的,将张红的嘴巴照得很亮堂。张红卖力地舔,间或直直吮到喉咙眼,被捅得咳嗽,四处溅起温热的口津,顺着她起伏的腮坠落,一滴滴黏在腿根。
  “够了……”我见不得张红这副不要脸的狼狈样,伏在一个男人胯下,舔他的东西,这不像话。我现在不是张红的老公,我也无法支付她应得的嫖资。
  我握住她的肩,曲起腿,想将张红扶起,但她不肯,两片湿红的唇狠狠一嘬,我腰就塌了,腿脚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支撑一个女人坐起。
  “你知道的,我不中用,窝囊极了。”伴着泄气无奈的咬字,我把脸藏起粉红起绒的枕巾,在这个做过我妻子我们同床共枕过的女人面前,我无法保留基本的体面。
  身上一轻,是张红坐起来了,鬓发散乱地披下,她背着光,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应该是失望的,我猜测。
  “我在南方,见识到了很多,男人和男人也能做,男人也可以用屁股爽……”
  我听不懂张红说的话,脑袋嗡嗡的空白,但张红已经将我未并拢的双腿分开,一只手,指尖冰凉,探到了后面。“北成,我来帮帮你。”
  是张红疯了,还是我痴傻了,这比我见过的任何事还要荒唐万分。但张红不管,覆在臀上的手掌已经借着腿根残余的口水揉软了腚眼,然后插进去了一节手指,然后是两根、三根……
  先是涨,然后是不可言说的疼和麻。我难受地唉叫,舌根发涩发苦,哭喊声像被陷阱囚住双腿扎穿的兽。
  结婚后我很喜欢牵住张红的手指,因它们洁白细长,没有茧子,还带着点梨子护手霜的清甜。然而此刻,四根手指齐齐并拢在我的肠穴里,捻挖里头干涩脆弱的肉瓤,又屈起指节将罅缝扩宽,好似要把一整条胳膊都捅进我的肚皮,真恐怖,吓坏我了,我再也喜欢不起来了。
  “张红!…张红…你出去吧、我难受,我要破了…”
  出租屋隔音不好,我疑心被旁人听见,匆匆把哀鸣拦在齿后,只有一些细碎的呻吟来不及堵,从咬肿的唇中泄出。张红肯定是生疯病了,她听不见我的哭声,我推搡不开她,甚至连夹紧双腿的力气也没有。
  张红好像一定要履行妻子在床上应该尽到的义务,哪怕她的丈夫是无能的。手指还在往肚皮里伸,刁钻地抽动。
  肉口红了又肿,我应该也得病了,是张红传染的。我被迫体验射精,确切是流,从通红鼓胀的铃口里渗出汩汩的白色的精,这好像是在给张红在加油打气,腹腔内的异物抖动更重更快,我看张红是打定主意要从这口干涸的泉眼中榨出甘冽的水。
  我被折磨很久,久到悬挂的厚布窗帘微微透光张红才放开我,枕在我的臂上,虚虚地喘气。
  “我走了,柳媚的店里要人看的。”
  我没出声,也没挽留,像一具空壳,看着张红把脱掉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再扣好棉服扣子。
  门关的声音响起,张红走了。
  张红没有活到47岁。
  回来两年后,张红学会了吸毒。听柳媚讲,是跟着一个客人学会的。那客人是这附近收保护费的混混的头头,三十出头,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他哄着张红吸了几次,张红便染上毒瘾,戒不掉了。
  小小的一包白粉,就要去了张红的命。
  这条街,陈列着一排排高矮的平房,里头住着的女人,七七八八的我都认识。我将老板带到这些破旧的平房
  里,谈好价钱后我再出来,在随身的本子上记下女人的名姓和提成的数目,等老板用完再去拿钱。但我没要过张红的提成,每次把老板迎进张红接客的地方,我就走,离得远远的。
  因此,我很久没见过张红了,自从那夜分别后。
  时隔多日,再看见张红的时候,她刚从床上下来,正推开掉漆斑驳的木门,后头跟着一位神色餍足的客人,客人的手还摸在张红的屁股上,很下流地摸着。两人推推搡搡地,和我迎面碰个正着。
  当日,我还不知道张红已经吸上白粉了。张红的气色也是好好的,面颊中浮着两团霞红,穿着紧身的毛衫,领子很宽,内里两条内衣带子歪斜地垂在肩头。
  “满意吧?老板下次再来呀。”
  几乎是成习惯一般,我堆起满脸谄媚讨好的笑,弓起肩膀,送老板走出狭窄的胡同。再回头,张红已经把门又推上了,很响亮的嘎吱一声。
  再听见张红的姓名,是因为柳媚的按摩店被砸个稀巴烂。柳媚招架不住,哭着跑来我的出租屋。我跟着屁股后头去看,砸店的凶汉已经走干净了,只剩满屋狼藉,桌凳斜倒,窗玻璃花裂了一地,呼呼地往里窜冷风。
  柳媚在旁边哭,一边抹眼泪一边和我说是怎么回事。原是张红为了买粉借了黑心肠的高利贷,九出十三归,剥了她一身皮子也还不起。所以张红偷偷跑了,藏起来了,那些要债的人找不到她,就来找柳媚。
  可柳媚也是一身的苦楚,也欠着很多钱,她男人借的。张红这样,是要把柳媚和她的小闺女害死。
  从前柳媚拜托我给张红找老板,如今,因为张红,柳媚又要舍一次脸面求我。
  “我认识一个小旅馆的老板,带着你的女儿去那住几天吧。”
  从本子里撕张纸,写下旅馆的地址,并兜里刚取的两卷钞票一起递过去,本来是打算给桃桃做两身新衣服的。今年的冬天太冷,我担心她现在穿的棉袄里的棉花粘块,那就不暖和了……还有张红,我始终亏欠她一件红布袄。
  在我们村,新嫁娘都得有一件男方家里给做的崭新的红布袄,但当时妈嫌张红是死了丈夫的寡妇,便不肯扯布做衣服。
  如今,这件红布袄要化作一抔土,来填柳媚家的不幸。
  告别柳媚,我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出租屋,浑浑噩噩地开门,黑漆漆的暗影中有一团模糊的身影痉挛抖动。借外头未落尽的夕阳,依稀能分辨人形——是张红,被那些穷凶极恶的男人们追逐的张红。
  第一反应是锁门,出租屋的门锁是两条生锈的锁链,当中是穿过链孔的锁,一插一按,勉强将两扇门扉闭紧。
  再拧开屋顶的吊灯,靠近张红。
  进一步,踟蹰半分,离得越近,张红身上近乎腐烂的气味越浓,混杂着呛鼻的酒臭,熏得我想吐。
  但令我更恐怖的是张红的脸——一张瘦削过头、面颊深深凹陷、枯白干瘦的脸,明晃晃地映进我的眼底。张红的唇也是完全没有血色的、干燥起皮,深刻着几道裂口。
  我几乎说不出话,也动不了一下,直到张红扑在我的脚前,我才受惊地退后,被绊坐在地。
  张红身上的味道更浓了,她呜呜地哭着,裸露的手臂上烙着很多深浅的抓痕。旧紫添新红,张红不受控制地自残,砰砰砰地以头抢地,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张红不是张红,是一头吞食张红皮囊的怪物。
  到天黑透,蜷起的手脚已经冰凉发麻,张红才活过来,默不作声地把散乱的头发理到耳后。寂静片刻,张红看着我,从凹陷的眼眶滚下两行泪。
  “北成,我完了,你救救我吧。”
  张红欠了十万块,整整十万,我救不了她。因而,我只能看着她的眼睛,然后沉默地摇头。
  张红的眼里烧起两团诡异的光,她伸出伤痕累累的手臂使劲地搡了我一下,朝旁边啐了口痰。
  “我就知道,李北成!我就不该嫁给你,要不是你那么窝囊,我能跟着刘春庆跑?到现在,你还是窝囊!你不管我,好!我要带李煦桃走!”
  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谩骂劈头盖脸地砸下,但令我尤其惊扰的是她话尾尖锐的字音。大脑嗡嗡地,没反应过来之前,扬起的巴掌先落在张红的脸上,清脆一声响。
  我的哭喊声比张红刚刚的声音还要大。
  “你疯了!你是桃桃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你要卖她?你还是不是人,张红!张红!”
  “你不也是,吼什么!桃桃是我肚子里爬出去的,我怎么不能……”
  “我不是,张红。”
  我头一次打断她讲话,头一次对她动粗。因刚刚流过泪,眼眶是通红、滚烫的,隔着一层没得及擦的氤氲水雾,我看见张红脸上戛然而止的愤怒,逐渐被惊慌失措取代。
  “你走了以后,妈疑心桃桃是谁的种,我心里有刺,就瞒着去做了亲子鉴定,我想让爸妈安心,也图我自己……”
  “但我再没安心过。”
  一双眼,颓然地垂下去,肩膀垮塌,像飘零在风中的枯叶
  ,了无生气。
  “你不能带桃桃走,你没管过她。”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的张红。张红临走时要去了我给她买的丝巾,那条丝巾一直被我带着,现在还回她脖子上了。
  约莫半个月后,派出所喊我去认尸。
  去之前,街坊邻居已经传遍了,胡同里的垃圾箱里埋着一具赤裸的女尸。听说肚子被挖空了,下面穿过一根木棍,身上的肉被野猫子咬得七零八落,是臭味太浓才被好事人挖开垃圾看见的。
  太平间里,一个穿白大褂的掀开铁架子床上覆盖的白布,露出一张被划得面目全非横七竖八的脸,继而是脖子,青紫发黑的勒痕,缠着沾满棕褐血迹看不清原貌的长布。
  张红的脸,是张红,是张红。
  未及看明,涌出的泪眼眶已盛不完,集汇而下,数滴落在裸露的颈,烫得惊人。大脑遭重击,听的看的都模糊,继而遁入彻底的黑暗。
  ……
  我领回了张红的骨灰,生前的人无论再漂亮丰腴或者枯瘦干柴,死后都是睡在这样小小的盒中。我没有钱买墓地,只能让张红睡在荒山野岭中,立了一块小石碑,找人刻过字描过金了,因按字数算钱,所以只有寥寥几字,是
  ——“李北成之妻张红墓”
  金裕的冬天,日头总是苍白冰冷的。风卷起落叶,打个旋,再飘落,李北成把下巴埋进围巾,踏上住院部的台阶。
  很响的一声炸在耳旁,李北成匆匆拐进门,和气势汹汹的他妈碰上,暖壶摔在地上,内胆四分五裂,滚了一地的热水。
  “妈……”
  这声妈喊得格外吃力和无奈,红了眼,李北成束手束脚地站在门口,看着他妈扯着爸走了,头也不回,消失在病房走廊尽头。
  襁褓里的婴儿在哭,张红把眼尾的泪一抹,搂怀里噢噢地哄,摇篮摇着摇着,眼泪又滴成连串的珠子,止不住的。
  张红哭什么,他李北成能不知道?只是李北成是愚孝的儿子,他心里头知道自己妈想要的是什么,张红肚子里的又是什么,他妈不愿意要孙女,他也不能梗起脖子上去就争执什么男女平等。
  “妈不是故意的,你先养好身体,其他事情回家说。”
  这个委屈,只能张红来忍。
  出院,回家,李北成一个人忙前忙后,跟邻居二狗借了个三轮,办完手续后把张红和闺女拉回去了。他妈站在屋里直撇嘴,没等李北成把母女两安置好,就一头攮过来,要张红别趁机摆谱耍懒,该喂猪喂猪该洗衣服洗衣服,且闺女不用看得太仔细,赶紧和她儿子再要一个才是王道。
  “妈!你这说的什么瞎话,张红月子还没出呢,你张罗什么。”
  李北成翻脸都像求饶,丧眉搭眼地推他妈出去,把木门一带,低头含着下巴和他妈说道理。
  “妈……儿子是个不能生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好不容易有个闺女,您就看在我,看在儿子的份上,您也开心开心吧,成吗?”
  儿子都这么低声下气了,做母亲的还能说什么呢?但这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早被破了身子,村里人都爱嚼舌根的寡妇!李母气得鼻子歪了,又酸,不干不净地嘟囔了几句,才转身走了,去市集里杀条鲫鱼煮汤,好让她多些奶水。
  这是好事情。晚上,李北成舔净碗底的油香想,这是好事情、好兆头,妈妈会接受张红和妞妞的……
  但闺女的名字还没取,总不能就妞妞妞妞的喊吧?那太土。李北成决心要起一个秀气的好名字。翻烂了一本新华字典后,他还是一头雾水,脑子里就那几个字,什么燕啊凤啊的,实在无灵气。没办法,李北成腆着脸敲开村里唯一一个教书先生的门,用一筐热气腾腾刚出炉的玉米饼子换来一个女孩子的名姓——李煦桃,和煦的煦,桃花的桃。
  李北成捏起教书先生写的大字,翻来覆去地念,李煦桃,煦桃,桃桃,嘿嘿地笑,李煦桃,多俊的一个名字。
  后来,李北成后悔没给闺女起个贱名,村里老人都讲贱名好养活,而李煦桃这个名,太细太轻。
  张红跑了。
  村里几口人家,互相没有不认识的,李家媳妇的事,没几天就传开了,寒冬农歇早,家家没累活干,便不缺人凑热闹,最爱嚼舌根的妇人们可逮着空了,暖烘烘的炕上围坐一窝,剥花生的剥花生,纳鞋底的纳鞋底。讲起李家媳妇,话里话外地奚落李北成有多窝囊,自己媳妇都管不住,还是个男人吗?
  “哎,我跟你们说,那李北成,可能还真不是个男人。”
  陈婆是村里有些分量的老人,因她左邻右舍都认熟,又泼皮,东家长西家短,她都能插上几句嘴,说得头头是道。大姑娘小媳妇们都爱捧她,陈婆陈婆地亲热地喊,时不时给两棵葱一筐生鸡蛋,是生怕得罪她,被编排一顿坏了名声,那还要不要脸活啦。
  此时,陈婆也被恭恭敬敬地围在中间,把线用口水抿湿,穿进针眼,才挤咕挤咕眼,神秘莫测地压低声音。
  “我亲娘,你们都知道吧,咱村里你们上一辈,哪
  个不是她接生的,顶牛呢。”
  说一句,要停半分钟,陈婆是习惯别人捧她哩,要看够女人们着急的脸、听够女人们催促的声音才满意,有个熟门熟路的,把手里的活一撂,剥了个圆滚滚的砂糖橘给陈婆,脸上堆满笑,催陈婆继续。
  “哎呀急什么,我慢慢和你们说。”
  “就好三十年前,李北成刚从他妈肚子里钻出来嘞,我妈帮忙接的,回来脸色可不好,直咕哝见鬼了!我那时候才十几岁,大姑娘咧,我就问,妈你咋了?俺娘哎那脸变的,刷一下就红了黑了,跟唱戏似的,让我别瞎打听,喂猪去。我还是她和俺爹说悄悄话时候我听了一耳朵,你们猜怎么着?”
  “——李北成,他不是个男的!”
  众人哗然,看到她们这样变脸这样嘈杂,陈婆极有成就感,抖擞起肩膀,迫不及待地继续讲。
  “俺娘和爹唠呢,说李家小子那腿里头多长着个女人东西,骇死人了!”
  “瞎说呢吧……”
  有个小媳妇心直口快些,陈婆一听,这还了得,当即横起眉绷起脸,口中那调子也尖锐起来,就差拿手指头攮人家白软的脸了。
  “你知道什么?!我那娘接生过多少男娃娃女娃娃,她能看走眼?头发长见识短的,要你在这出风头了?不愿信就走,我陈凤秋不用你留。”
  这通急赤白脸的话下来,谁还愿意呛声,不至于的事,只是不管信不信的,后来见了李北成,都偷偷瞄人家,打量下面是棒啊还是花的。
  这事没人传,也就几个老小娘们知道,村民们现在耳朵里流传得响当当的,是李煦桃的亲爹是不是那李北成。
  李煦桃现在才多大,白软面团一个呐,五官还没张开,就让人背后嘀嘀咕咕是不干净的种。
  她那眼又圆又翘,和张红的李北成的都不像咧,刚换的门牙,兔子似的,也不像。加上她妈张红不规矩的作风,还跑没影了,对半是私奔,人人都说李北成是捡了个破鞋,送了个没血缘的闺女。
  天大的笑话。
  这些闲话不难传进李北成他妈的耳朵里,那个气哟,立刻就把手里头正缝的棉被罩扯烂了,冲进屋里摔碗砸盆,李北成来拦,当即被扇了一巴掌,耳朵嗡嗡的,跌在桌旁。
  “你窝不窝囊,啊?一个女的一个寡妇,你看不住?我和你爸去走趟亲戚,回来人就没了,你说说你,丢人现眼!”
  几个字眼咬得极重,他娘不依不饶地,要去撕扯里屋的李煦桃。
  “滚、滚!找你的贱娘去,别脏坏我李家的门楣。”
  小闺女么大点一个,不清楚她奶奶怎么突然变了脸,和小人书里罪大恶极的怪物一样吓人,把她从桌子底下拖出来,棉衣服也不让穿,推推搡搡地往门外赶。
  可怜小煦桃小手小脚地站雪地里,风一刮,冻得落叶似的颤,脸也红红鼻也红红,哭也是细声细气地,没力气大声嚎呢。
  “妈!”
  李北成上前把闺女搂紧了,那高高举起落下的鸡毛掸子便敲的李北成蜷曲瘦弱的脊背,李北成眼眶也红了,声音颤颤,一双膝盖几乎要跪没在快一尺厚的雪里,他给妈磕头,让妈别赶桃桃走。
  鸡毛掸子抽散毛了,他妈才把棍子一扔,进屋骂咧去了。李北成半伏在雪里,臂弯里抱着闺女,进气少出气多,很久才爬起来,进屋,烧了热水给桃桃擦身子。
  “爹,痛不疼?”
  小丫头讲话脆生生的,还不太利索,却会心疼她爸了,伸出的小手上还凹着五个肉窝,摸他爸爸流下的泪。
  “不疼,桃桃,爸对不起你。”
  李家小小的院从此被切割成更小小的两块。
  李煦桃开始上小学了,隔壁村建立的,瓦砖抹的两层小楼,学生一人一个小木桌,还要带着红领巾,可神气了。
  今天的语文课,老师的当堂练习是一篇200字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母亲》。母亲是什么?李煦桃不知道,对张红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毕竟张红跑了的时候她还没会走路呢!只能偷偷拿胳膊肘怼怼同桌,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咬耳朵。
  “什么是母亲呀?”
  “就是妈妈呀,每天给你做饭穿衣服的,晚上会给你讲故事,还会亲亲你。”
  “奥……”
  讲台上坐着的老师咳嗽一声,两个脑袋迅速分开了,正襟危坐各干各的。李煦桃咬着铅笔屁股她爸不让咬铅笔,说铅笔里有铅,要中毒哩!想了又想,在作文纸上歪歪扭扭写下一句:“我的爸爸是妈妈。”
  因为家里做饭的是爸爸,洗衣服的也是爸爸呀,就连晚上睡觉讲故事的,也是爸爸。不过爸爸不怎么会讲,他只会照着书念,买的书也是不完整的,没头没尾,装订的线很松动,缝里藏着腐朽的纸墨味。
  这篇作文被评为优等。语文老师专门在下节作文课拿出来念了,当众夸奖李煦桃同学写得好,大家都应该向她学习,说完,还给了她一块金丝猴。
  这可给同班的几个混小子嫉妒坏了,尤其是村长家
  的小胖子,他爸是当官的,他也没吃过几次金丝猴,眼下他不怎么看得起的女同学有糖吃还被表扬,给他激恼地肚皮一鼓一鼓,刚下课,就乌泱泱的一大帮冲到李煦桃座位跟前,威胁她把金丝猴“送”给自己。
  李煦桃没出声应,只偷偷伸手护住衣兜,被同行的小子眼尖地看去,一把拽过来,连扯带抓,把那两粒奶糖给夺走,还要丢下一句
  “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村里人嚼口舌,是不会当着小孩子面的,但架不住有偷听的皮猴,尤其是村长儿子这伙人,原本就是个顶个的顽皮无赖,听到的闲话只多不少,此时拿出来,你一句我一句地顶李煦桃,把人小闺女气得,圆杏眼里水汪汪。
  “你娘就该浸猪笼,你是她生的,你也逃不了。”
  “俺娘说了你就是个贱货生的小贱货,我们不想和你玩。”
  “你爹就是个捡破烂的,他捡你妈,还捡你……啊!”
  说这话的是小胖子,李煦桃没允许他把话骂完,一拳砸他那胖脸上了,谁都不能欺负她爹。两个人滚在雪地里,李煦桃扑在身上,照着小胖子的脸又抓又咬,别看丫头个小,那拳头舞起来虎虎生风,给小胖子揍得哭爹喊娘,眼泪哗哗的比刚刚李煦桃掉的多得多。
  这下任谁都不敢上来说话了,几个围观的小姑娘胆子小,吓坏了直哭,去找老师了,最后是主任来,才把李煦桃从小胖子的身上扯下来,看见是村长儿子被揍,这老师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的,拽着李煦桃的胳膊就嚷嚷开。
  “干什么你李煦桃,你胆子真大,还敢打人了!?走,走,跟我去办公室,现在叫你爹来,张丽,你去喊。”
  “李叔,李叔!出大事啦桃桃她……!”
  厂子前不久裁员,李北成被迫下岗,这时候正对着铁盒里薄薄的纸票发愁咧,门外叽叽喳喳动静一响,泪也不顾得抹了,披袄就出门,急急地问:“嘛啦,丽姐?”
  传话的是李煦桃亲近的小朋友,跑了一脑门汗,到跟前呼哧呼哧的,李北成拿布给她擦擦脸,再问,小姑娘这才说得清楚些。
  “李煦桃和村长家儿子打架了,他们抢糖吃,李煦桃把唐龙文脸给挠破了,老师叫你去呢,现在就去。”
  那还顾得上想什么,李北成着急忙慌就要走,堂屋推开门,他妈拉拉着脸走出来,喊
  “我和你一起去。”
  母子两到办公室时候,村长媳妇也到了。李煦桃正孤零零地靠墙站着,被主任劈头盖脸一顿训。刚进门,村长媳妇就嚷嚷开了,直说你这闺女手真黑看把我小儿子挠的没个好样,这事没完怎么怎么的,老师就在跟前附和说什么要记过处分。
  妈没说话,李北成心慌极了,拉起李煦桃的手让她道歉,李煦桃不肯,脸都憋红了,哇的哭出声,把先前小胖子几个说的混账话复述了一遍,末了扑她爸怀里嗷嗷哭。
  李北成脸黑了,他妈更是。李北成妈是个泼辣户,比李北成心眼多很多,这几句一听还不知道是怎么闹开的,她家里的事情,她自己爱骂爱打,那都是关起门来干的,哪里容得别人来踩脸。当即一哼,把桌旁的椅子一踢,跟村长媳妇对着嚷,比嗓门大谁能干得过她。
  “徐凤兰!你别顶着你那张脸在这耀武扬威的,你儿子自己尿腚一身骚让我孙女打了那是他活该,嘴里喷的什么粪,你教出来的更不是个东西。”
  “走,北成,带着桃桃走,什么贱玩意主任还是什么文化人嘞,瞎了驴眼啊!”
  风波结束得很早,村长是要面子的,他家儿子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说李煦桃她妈坏话,那是坏了规矩要闹村里不和气的。村长跑了趟李家,还带了点东西啥的,只说是小孩子们顽皮耍嘞,让李煦桃继续回去上学,孩子哪能不上学呢是不是。
  这番好言相劝,李北成不能不领情,桃桃背起书包又回去上学了,没人再敢冲她皮,都怕挨挠,唐龙文脸上印子还没消呢!
  爷爷奶奶死的时候,李煦桃没去送葬。村里头讲小孩八字轻,容易鬼上身的。她就趴在窗户根下,透过因哈气起雾模糊的玻璃,看着他们的院子站了许多不认识的大人,男的女的,个个是哀愁可怜的脸,他爸被围在中间,肩塌下去了。
  到晚上院子才安静下来,李煦桃窝在被窝里,她爸披着衣服背对她,小吊灯一晃一晃的,照着她爸佝偻的影也一晃一晃的。
  “爹……”
  李北成扭过头了,赫然是一双忍不住湿濡的哭眼,李煦桃不知道怎么哄她爸开心,就钻过去,拿小手摸她爸弯曲的脊梁,边拍边喊爹,就只喊爹。
  “桃桃,爸带你进城。”
  村里没根了,李北成不想让李煦桃一辈子呆在这个穷地方。桃桃聪明的,不能辜负了她的聪明。
  卖地,进城。厚重的铁锁把门一锁,李北成扛着行李包,右手拉着小小的李煦桃,坐上了去金裕的车。
  下雪了。
  李煦桃下火车的时候,几粒雪粒子落在通红的鼻尖上,她轻轻地哈气,将围巾掖紧了,慢慢走出了
  站台。已经很多年没回来了,四年,还是五年?六年?金裕的变化太大,李煦桃甚至不清楚应该坐哪趟公交车能到家,好在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跑了许多年头的老行家,拍着胸膛讲金裕大小的路都清楚。
  “好老的村了,老妹是来走亲戚?”
  “嗯…很久没见了。”
  李煦桃含糊应下一声,事实上,她不知该不该认这个所谓的亲戚为“父亲”,便沉默地将头移向窗外,手指死死扣紧皮包的挎带。
  接到金裕派出所电话的时候,李煦桃正对着丈夫衣领侧夹着的,不同于她发色和卷曲程度的长发发呆。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李煦桃将这根头发捻进塑料袋里,从陌生的女士香水、口红印,到长卷发,不停出现在丈夫正常工作交际中不应该出现的位置,就像一些单独朝向她的蠢蠢欲动的挑衅,其中蛰伏的浓浓恶意,来自一个女人。
  民警把电话拨过来时,李煦桃刚擦完眼泪,眼睛有些红红的,她接起电话,轻轻地喂了一声。
  “您好,请问您是李煦桃女士吗?您的父亲李北成目前在xx路xx派出所,我们看他好像有些神志不清,且不认得回家的路了,您可以来接一下他吗?”
  “我…我不在金裕,我太远了,您…我没有能联系的人。”
  独居老人走丢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民警答应将李北成送回他现在的居住地址,末了还劝了几句。
  “为人子女,应该多回家看看。”
  李煦桃没应,只是道谢后把电话一挂。
  丈夫回来时,屋里黑漆漆的,他打开客厅灯进房,才发现沙发里坐了个李煦桃,耷着个头,见他回来也没动静。
  “在家怎么不出声,吓我一跳。”习惯性地抱怨,丈夫扭头去餐厅,桌面空空如也,他皱起眉,再去看厨房,冷冰冰的,今晚没开过火。“搞什么,你一天到晚在家当弥勒佛呢,饭也不做了?”
  “我要回一趟老家,”似是才梦醒,李煦桃迟迟地出声,没搭理丈夫的责问,只是将散乱的发绕到耳后,起身。“这几天你自己做饭,要不就点外卖,或者去你妈家吃。”
  和丈夫错过肩膀的时候,她听见丈夫口中毫不遮掩的厌弃。
  “就那么个爹,有什么好回去的。”
  是啊,有什么好回去的。
  李煦桃把门关紧,怔怔地站了一会,她和丈夫分房睡很久了,不必给他留什么门。与其说是因为那通电话担心要回去看看,不如说是为了躲避她的枕边人。
  结婚十数年,李煦桃没办法像年少情深那般任性撒娇,自信地讲出“你要是敢喜欢上别人,我就揍死你!”这样的话。
  回老家,更像李煦桃隐隐赌气的借口,她期盼她不在的这段时间丈夫可以反省自己,认识到自己出轨的错误并请求她的原谅,她会原谅他的,李煦桃想,只要不是感情出轨。
  李北成住的地方很小很落后,说它是村都算抬举了,不过是有两三条水泥小路穿插而成,沿街建起一排排平房,被新建的小区和柏油马路挤在角落,就像一枚被遗忘在碗底的饭粘子。
  这里和小时候租的平屋相差不大,但左邻右舍没有做鸡的,和他们有交际并不会令人感到羞愧。
  出租车在久未修整的水泥路上颠,窗外灰白的天空跟着一跳一跳,把李煦桃晃回了刚进成的小煦桃。
  李煦桃小时候不喜欢进城,很不喜欢。
  租住的屋子很小很破,她和爸爸睡在一个房间,被两张小小的的单人床挤满,厕所是公共的,每天都需要越过不同的男人女人去解手或洗漱。
  她的同班同学都有自己的房间,每当她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要去谁家玩时,李煦桃总会找借口说家里忙,父母没空。时间久了,没人再问李煦桃,她们默认李煦桃是不愿意和她们玩,她们同样不愿意再和李煦桃亲近。
  小小的平房只睡着一对李北成父女,李煦桃很依赖父亲。但渐渐地,李煦桃感觉李北成不珍重她了,是在外面认识了新的女人吗?李煦桃闻见过父亲皮夹克上浓烈刺鼻的香水味,以及一些令人不适的烟酒臭气。附近住着的女人不少,一概穿着低俗的衣装,两团白花花的乳就那样敞在外头,来往路过的人都能看见。
  李煦桃见不惯,她学的礼义廉耻告诉她这些女人是坏而不正经的,她怕父亲是像《西游记》里被妖精迷惑的和尚,所以才不来参加她的家长会,也不怎么关心她在学校的情况了,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钱够不够,学习累不累,同学好相处吗……这样的话,李北成很少再同她说了。
  李煦桃念的初中是寄宿制,一周能回家一趟。一趟两天的时间,只有窗外的月亮从树杈上跌下去时,她才能见到晚归的李北成匆匆推开矮小的门。后来,李煦桃不愿意等了,她回来,拿了桌上卷成一团的钞票就走,偶尔和李北成见面,也只说念书要紧。
  “姑娘,到了。”
  出租车稳稳停下,李煦桃才从不太美妙的回忆中醒神,付钱下车,送别司机,才调转视线
  ,沉默地打量已经有些斑驳掉漆的大门,门上贴的福字也已发白。
  不算近乡情怯,但李煦桃的确没胆量立刻推开这扇门,只是站在原地,直到铁闩响动,门从里面被拉开,探出来半个瘦弱佝偻的身子,是听见一些动静的李北成。
  “……桃桃?”
  李北成生病了,阿兹海默症。出门买菜时恍恍惚惚,记不清回家的路,又差点撞车,被好心人送到派出所,所以才有那通电话打到李煦桃手机上。
  李北成避重就轻交代了几句,只说不是什么稀罕的事,老人都爱得这个病,隔壁老几个也有点痴呆,一样活得好好的……
  “怎么不告诉我?”李煦桃翻了翻县医院的病历本,上面的字像几条扭曲的蚯蚓,看不太懂。
  絮叨声戛然而止,李北成唇瓣蠕了蠕动,才有些局促地挤出点笑。“这个病不好治,我也不打算治了,怕你担心就没联系,你看你还过来了一趟,这么麻烦你呢。”
  结束完客气又生疏的对话,父女两各自回了房间。李煦桃没想到数年前决裂后这个上年纪的男人仍然愿意给她留下一间房,虽然这是她出钱建的,是为了偿还所谓的“养育之恩”,房产证上写的名字也是李北成。
  房间打扫得很干净,家具简单,床单被罩是李北成刚换的,闻上去有点清淡的胰子香,他坚持要自己弄好,有些执拗地不让李煦桃插手。
  李煦桃卸了厚厚的棉衣躺进被窝,电褥子提前开了一个小时,足够温暖她冰冷的手脚,李煦桃阖上眼,以为会像往常一样失眠,但许是今日舟车劳顿吧,没过一会,她已打起轻轻的鼾哩。
  一夜好眠。
  小县城的生活节奏相对来说要慢得多,回来头两天,李煦桃逛了逛新建的图书馆和护河公园,多数时间,李北成腆着脸跟在旁边,絮絮叨叨说很多话,好像是怕李煦桃明天就回婆家了似的。
  李煦桃有些心烦意乱,她经常打断李北成的发言,这时候老人皱纹遍布的脸上会显现出很有些窝囊的可怜劲,每次都这样,嘴巴挤出拘谨尴尬的笑,两条眉毛紧紧地蹙在一起,嗫嚅几句废话。
  “回家吧。”
  李煦桃先走一步,语气不太好,她初中后就不太待见李北成这副窝囊样了,此时见了也并不宽容多少。
  晚饭是炒空心菜和西红柿鸡蛋,李北成还去菜市场杀了条肥鲫鱼清蒸。洗净内脏,鱼腹划十字,和葱段姜片一并蒸熟,出锅前淋点香油酱油,一撮细盐调味。
  李煦桃小时候最爱吃这道菜,鱼尾巴和鱼头上那丁点的嫩肉也不会放过的,要细细啃完。李北成很舍得给闺女花钱,李煦桃回来这几天,已经食过好几次鱼了。
  每天吃李北成做的鱼,是李煦桃小时候许下的愿望,如今却不是了。恨屋及乌,虽然不会将夹进碗里的丰满鱼肚肉浪费,但李煦桃已经学不会食鱼的美了。
  餐桌冷冷清清地,只有偶尔筷子碰碗的轻脆声响。饭后也不热闹,电视小声放着新闻联播,李煦桃把碗洗了出来时,李北成正在拧装药的塑料瓶。
  白药片,就温水吞服,应该是没糖衣,李北成咽得有些困难,李煦桃走近,拿起药瓶看了看,默默记下了名字。
  “桃桃…煦桃…”
  一下子忘记李煦桃不让他喊小名了,李北成有些慌张地改口,后头说话也结巴。
  “什么时候回去,我这里不用来。”
  能回哪去,她就是为了躲避丈夫回来的。李煦桃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将药瓶撂了,擦擦手。
  “你之前为了养我那么辛苦,我不会丢下你不管,你放心,我会替你养老送终,到了阴曹地府别跟我妈说是我赖你去干那种事就行。”
  别扭、刻薄,带着些显而易见的讽刺,李煦桃很久没和李北成正常说话了,从撕破脸后。她之前给李北成买房子,现在陪李北成去医院,不是尽孝,是偿还债务。
  李北成也不恼,他没资格变脸,只是喏喏几声,熟稔地挤笑。
  李煦桃带着李北成来回跑了好几趟医院,金市的几个三甲都有李北成的病历档案,专家们给出的结果都一样不明朗渐渐地,李北成有些沉默了,他越来越抗拒医生的询问,病重令他的脾气越来越差,有一次李煦桃和医生劝他说话时,他罕见地翻了脸,扭头就走。
  “不看了,我之前就问过,治不好了,白花那些钱,最后都一样。”
  最后到哪一步,李煦桃在这几天的寻医问诊中也都知道了。
  “回家吧桃,回去吧。”
  李北成说的家不在小县城。
  李煦桃心知肚明,只是没应声。丈夫从她离开就没联系过,她不愿意回去。
  她不回,李北成也不催,眼见这一年马上结束了,李北成想和闺女过年。他是极稀罕闺女的,哪个上了年纪的不愿意自己的孩子承欢膝下,只是怕自己病入膏肓,多添许多麻烦和忧愁。闺女一天不走,李北成就开心一天。
  大概是快过年了,街上热闹起来,家家商铺开始悬挂灯笼贴春联,辞旧迎新
  。借这阵春风,李北成父女的关系也和缓不少,前不久,还一起赶集购置年货。李北成惦记闺女喜欢糖葫芦,一口气买了好几种样数,山楂的、草莓的,山药豆也有,个个果子圆润饱满,糖衣脆,外头裹着一层糯米纸,纸袋包着,又香又甜。李煦桃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咬开冰糖壳的时候会笑。
  但李北成的病情并不如人们对除夕的美好寓意一样好转,甚至进一步恶化了。他忘性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拗,正月十五煮汤圆时,李北成忘记关火,锅烧干了,阵阵的烟布满整个屋,李北成闻不见,他正满心欢喜等着闺女回来吃一碗热乎乎的芝麻馅汤圆。李煦桃买水果回来时,锅底已经焦黑,她急急拧闭灶台按钮,没忍住冲李北成发脾气。李北成愣愣地,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两只手捏了捏裤边,突然抖了片刻。
  李煦桃往下看,一团湿濡的痕正印在李北成穿着的棉裤上,逐渐泅开一大片深色,她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眉蹙得很紧。
  “你,你是不是尿了?”
  李北成啊一声,没反应过来。他把手往裤裆一探,摸到了潮乎乎的触感,他才很尴尬地夹紧腿,有些不知所措。
  李煦桃一下子发不出火了,她带李北成去厕所,让李北成脱掉棉裤,她则打来盆热水,给李北成洗屁股他已经病到不太有自理能力了。洗完,再把棉裤用洗衣粉泡上。
  李煦桃蹲在地上洗棉裤,很难不会想刚刚看到的,李北成腿心里的东西,除一条瘪小的肉茎外,还有道细肉缝,两扇阴阜闭拢,是女人才有的东西。
  她亲眼看过好几次。
  每晚,每晚,那些男人从后门进来她爸的屋,一个接着一个,枕上他柔软的肚皮,或将他纳在身下百般欺负。有一次,李北成被胁迫着套上那件大红色的旗袍,胸口空瘪,李北成贫瘠的胸乳撑不起来女人丰满的弧度。
  她爸口称是给妈妈做的,曾经用来哄她乖乖睡觉才穿过一次,此时被凌乱地铺在赤裸的肉体上,露出的皮肤白中浮粉,从弯起的颈到小腹,横排过一溜湿泞的泅着情欲的吻痕。裙摆歪缠在李北成细瘦的小腿上,从撕裂的开叉底下露出的一截腰,细瘦、一折就断似的,已经被男人握紫了!
  李北成一直白,到现在也没黑过,像一捧雪、一把绵白糖,快要融化在男人们的臂弯里了,屁股被撞得发红,沾满黏腻不堪的肮脏水液。男人只要挺胯撞进去,那双烙深指印的臀便微不可闻地颤抖,男人们甚至会打他,用宽厚的巴掌蛮横地揍两扇白屁股,要他忍不住地哭,低下头可怜地祈求轻点,再轻点。
  “我快死了…呜…求、求你了……”
  天微微透亮,屋里头床板咯吱的响声和猫叫似的沙哑哭音才停,天空阴沉沉,又飘起雪花,一片片的,将后窗根下的两只脚印埋了,李煦桃早就走了。
  李煦桃知道,男人和男人这样搞在一起,有个难听的名字,叫鸡奸,哪怕她爸下面生长着一条女人缝,那也是男人呀!学校里有流氓男同学混在一起时候议论过,他们厚脸皮,不会避讳别人在旁,李煦桃听见,把那些男人和李北成代进去了,一下子扭过头呕了。
  撕破脸是迟早的事。李煦桃有一次不得不回家的时候,撞见一个陌生的男人走出家门,她闯进去,父亲没穿衣服,赤条条地蜷在床上,黏腻冰冷的精从泅湿殷红的雌户里流出来。
  “……桃桃!”
  像被捉奸在床,李北成才意识到进来的不是他以为落掉东西的客人,而是许久没见的女儿,而此时,他一丝不挂,身上留有很浓的腥臭性味,脸刷地白了,李北成躲进湿冷的棉被中,人比地上的雪更冰。
  李煦桃一双杏眼立刻就红了,她拆下肩头书包抡过去,泪跟着滚下来了。
  “李北成,你恶不恶心!我妈怎么找了你这么一个变态!……滚、滚!我恨你!”
  从这天起,李北成的腰再没有在李煦桃面前挺起来过。
  上学、工作,结婚……李煦桃步步远离金裕远走,独留这条养育她的“母亲河”在老家逐渐干涸。
  如今,李煦桃还是没接受父亲畸异丑陋的下体,刚刚替他清醒时,也只是垫着毛巾草草擦拭一番。这种嫌弃是带着恨的,年轻时的李煦桃恨是它让李北成变成了一个怪物。
  李北成失踪了。
  是尿裤子之后的某天,李煦桃早上醒来就没见到李北成,她以为李北成是像往常一样出门散步了,没多想,但日头高挂,快十一点了,李北成还没回来,李煦桃开始有些心慌了。
  联系左邻右舍,挨个问,都说没见过李北成,李煦桃自己出去跑了好几趟,公园,菜市场,一一寻过,也没见到熟悉的佝偻背影。报警吧,李煦桃刚打上110三个数字,小院的门开了,李北成自己回家了,喜气洋洋地,捏着一包糖炒栗子。
  “你干什么去了,手机也不拿,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我就差报警了!”
  吓得李北成丢了油纸包,绳子没扎紧,栗子哗啦啦撒了一地。李北成被训得像个小孩,一声没吱,低下头去捡栗子,捡完了吹
  吹灰,剥开一个,讨好地递过去。
  “桃桃别生爸爸的气,有个客人让我去送快餐,给好多钱呢,爸爸不是不想去参加你的家长会,你瞧,给你买了栗子吃,可甜了。”
  李煦桃熄了火,这是她十二岁的事情,学校开家长会,李北成答应会去,最后却食言了。李煦桃猜测他又睡到哪个男人身下了,这次之后,李煦桃再也没跟李北成说过家长会的事。
  李北成已经分不清十二岁的李煦桃和三十二岁的李煦桃了,他不会管三十二岁的李煦桃叫小名,只是低头剥着栗子,吹掉黏肉的皮儿,再献宝一样献给李煦桃。
  “吃吧,桃桃,爸爸买了好多。”
  李煦桃含进栗子肉,眼眶红了又红。
  发现李北成的账本和日记时,李煦桃在收拾她上学的课本资料,打算捆成一捆出去卖钱。
  下午阳光挺好的,李北成正睡在院里的摇椅上,腿上盖了块厚毯子。李煦桃坐在自己的房间,从四五个重重的纸箱里拿出胡乱堆叠的书啊卷子的,重新整理好,方便称斤。
  两本卷边发黄的本子从一沓卷子里掉出来了,李煦桃拿起来翻了翻,这不是她的,是李北成的,有些好奇,李煦桃翻开第一页。
  1982年3月4日,我有女儿了!她可真小,我找人给她取的名,李煦桃,小名叫桃桃,真稀罕人
  ……
  1990年6月8日,今天桃桃受苦了,从张红不见之后她就没不受委屈过,我真难受,我要是有钱好了,带她去城里,城里就不苦了
  ……
  1994年9月1日,今天桃桃开学,张红回来了,我真没想到,她这么苦,但是我不想让桃桃见她,影响学习怎么办
  ……
  1996年11月7日,张红死了
  ……
  1999年12月1日,今天存折到期,加上这个月赚的有六七十,给张红做旗袍花费30,给桃桃买棉袄话费25
  1999年12月8日,桃桃最近不说话了,我真怕她发现什么,她不应该为这些事发愁,她好好读书就行。
  ……
  今天几号来着,忘了,我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我得了痴呆,老人都会得,我不怕,我只是担心桃桃,她一个人在外面怎么办,她还愿意回来看我吗?
  ……
  最后一页,行文相当散乱,密密麻麻地写满李煦桃,李北成,爸爸,女儿等字眼,末尾是一串银行卡号和密码。笔迹是新写的,不知道为什么被一起塞在这堆废纸里了,大概是李北成又犯病了,迷迷糊糊就扔进来了。
  李煦桃摸上纸页,捻了又捻,突然有些后悔这些年了,两串泪掉下来,她迫不及待地冲出来,院里的李北成已经醒了,听见动静后正转过头来看她。
  “爸……”
  李煦桃哽咽了,有些泣不成声,她急急地扑过来,跪在凳脚旁,泪水比这声很久没喊过的亲切称呼先落下来了。但李北成只是用浑浊但平静的双目看她,伸出皱纹遍布的掌替她擦去眼尾落下的泪,并问:
  “你找谁啊?”
  “我找我爸,我找李北成。”
  “李北成是谁?”
  “李北成是你,爸爸,你是我爸,我是你闺女,我叫李煦桃。”
  “噢噢,我是…我是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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