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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汇聚到手腕,在地上凝成一洼。余寅喉口一哽,翛而间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慨,眼底通红。
  他猛然转过身,看见身后不远处,四道人影并肩越过弯曲的道路和初春将将泛绿的灌丛,向他们走过来。
  同样凝视着这一幕的,除了幸存的弟子,还有混在尸傀之中的被金线牵住的某一只傀儡。
  余寅盯着它,抬头望向金线的来处,莫名觉得金阵被阴云压暗了。
  中间二人在三步之遥处停下脚步,其中一个眯起眼,望向阵中唯一没有被控的那只尸傀。他眸中神色隐晦而锋锐,像是一柄刮骨尖刀,所有一切都要在其中现形。尸傀与他对视,也在那样一瞬间,有了一种自己彻彻底底被撕开伪装,暴露在阳光下的错觉。
  片刻后,他听见那人轻声开口:“嘉庆帝。”
  嘉庆帝悚然一惊。
  “顺安朝廷混乱长达八年,无数忠臣良身死权私倾轧间,诸州动乱不止,为此葬身的平民百姓同样不计其数。”夕误轻声道,“是我疏忽,竟让你活到了现在。”
  站在面前的人一身黑金大氅,眉眼间颇有几分读书人的疏淡,饶是嘉庆帝早已在白宇云口中听闻过这一名真正的“妖师”,真真正正相见之时,他还是升起了“怎么可能”的想法。
  但是对上那样一双古井无波又冰冷彻骨的眼睛,否认的话同样说不出来,初始的镇静褪去,就是显得讥讽的了然。
  金线垂坠而下,穿透他的眉心,让傀儡面容与幻象虚影在脸上交叠闪现,。
  夕误垂下眼睛,不想再看。他了解相习之术,知道人之面相除了先天还受后天影响,以至于现在这张脸,恶心得让他作呕。
  他也就明白白宇云是用什么骗这个昏君为他所用的了,寻仙问道的俗人,从何去抵抗长生不老与世外之境。
  但嘉庆帝下一瞬就扯住了那根线,唇角高高咧起:“想要杀我?你们有这个本事吗?”
  金线被他扯断,有如古钟敲响,带着一种不动如山的威压覆盖出去。扫荡之下,牵系在其他尸傀上的金线俶尔一黯,有几根甚至被直接斩断。
  绷断的一瞬间,金线毫无犹豫,再次激射而下,但是还未触碰到傀儡,便被嘉庆帝挡了下来。
  “本事?”夕误平静反问,上前一步,朱雀虚影随着他的动作猛然俯首,“若是没有寄居的躯壳,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明信同样提剑而起。
  谢无尘却从丝线绷断的瞬间就抬头望向了头顶大阵,于是他也就能够发觉到,大阵上所附着的金光,越来越暗淡了。
  姜宁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目光定在无忧天中中了血蛊的小弟子们身上,同样深沉。
  重重金线就在他眼底一根接一根绷断。
  “小师兄可能扛不住了。”姜宁忽而道。
  明信替两名长老挡开又一次围攻上来的尸傀,猛然回头:“你说什么?!”
  “小师兄撑不住了,阵法的力量在变弱。”他抬起手,灵光翛忽一闪,消失地一干二净。
  这句话不啻于惊雷。
  而随着这句话落定的,是一根接着一根绷断,再次伸上蛊咒却不断失败的金线。
  嘉庆帝满意笑起来,手中招式愈发狠厉。
  他动用不了灵力,也不懂修炼,所谓的招式,都是直接凝结怨煞落下的,他们根本没有办法直接对上。
  无忧天之内,受控的弟子们又一次动了起来,映在众人眼底,尽是绝望。
  “我去万象天。”谢无尘冷声道。
  万象天还有一座阵局没有易主,而现在能做这件事的人,只剩下他。
  “不行,”姜宁立刻明白了他想做什么,“你不要命的不成!”
  “……”谢无尘没有听,没有质疑,他只是平静地转过身,身影一掠——
  但有数道人影比他更快,直直拦在了路上,谢无尘抬手召出昭至,澎湃灵力与他们祭出的招式不留余力地撞在一起!
  谁都没有退。
  灵流化成无数利刃,好似要将所能触碰到的一切都撕扯殆尽。
  谢无尘踉跄落地,抓着短剑,止不住的鲜血顺着剑身往下涌。对面尸傀毫无痛感,踩着一地血泊,再次冲他抬起手。
  夕误面色骤冷,脚底凌空一踏,从半空中直坠而下,手中无数薄刃带着月华银光炸开,像是一场落雨,摧枯拉朽一般卷向拦住谢无尘的尸傀。
  可那都是学宫弟子啊……
  谢无尘想要阻止,张口却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又一道银光紧随夕误之后,淹没了一切。
  几名弟子在这样的光芒中不约而同地侧了眼,感觉自己的灵魄就在这样锋利的银光之下,被从身体中逐渐抽离。
  没有任何痛感,也不显得难受,就像是漂浮在羲和日光之下的云,被太阳一晒,就轻飘飘地消失了。
  生命最后一刹,他们看见的只有几缕金光,好似穿越时空,从另一个世界降临而来。
  “噗通”几声,他们失去了支撑的身体扑倒在地,脸上还带着淡然的笑。薄刃贴着他们的身体钉入地面,“叮”的一声清脆声响。
  只是他们再也听不见了。
  明信面如金纸,握着剑的手不住颤抖,他猛地闭上眼,张了张唇,最终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夕误目光垂落在满地血泊上,看不透在想什么。他看了片刻,又垂着眸走回阵局。朱雀虚影虚浮在他身后,更加凶狠地撕咬向蛊咒。
  谢无尘闭上眼,拼了命一样向山下冲去。好像这样做了,他就可以无视满地的鲜血,就可以无视这些一日前还鲜活的生命,就可以离空气中弥漫的血气远一些,再远一些。
  但是他知道自己躲不掉,知道自己再慢一些,还会有人这样倒在他眼前。
  风声过耳,所有景象飞速后退,他的脸被割得生疼,眼底生涩。金线在空中拂动,像是无声的哀悼。
  绵长的山道,宽阔的长路,层层的重楼玉宇,弥漫着血腥气的空气,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石阶,掩藏在石门边土堆下的衣袍一角,极尽黯淡的万象天阵局……
  谢无尘踉跄着扑倒在石台边,将剑刃狠狠在掌心割过。
  鲜血涌出,尽数流向最后一方石台。
  轰然一声嗡鸣,已经尽数消失在石室内的金线,再一次垂落下来。他抬起手,将它们接在了掌心。
  ***
  “你的灵魄还能撑多久?”白宇云指间掐死了印诀,与白知秋剑锋相抵,语气中藏不住讥讽。
  白知秋不言不语,猛然提劲,夜归再向前一寸,森冷寒意卷起湛蓝冰花,无声飘落。
  白宇云一掌对上,借力一避,偏头望向白知秋身后的阵局。
  “倒是不想他们真的有几分本事。”白宇云勾唇笑了,“好吧,你们扳回一城,这点优势,对你而言有多大用处?”
  白知秋不答,只是又一次催动剑气。
  他面色被剑光映上霜寒,以至于显得眉眼像是清淡的笔墨,几滴血溅在颊侧,让他的面容在苍白之余又平白多了几分昳丽。
  一次又一次落下的剑气不会让任何人将他与“孱弱”这个词联系在一起,但运转逐渐变慢的阵局和黯淡的颜色却可以昭示他此刻的情况。
  白知秋没有回头,他对一切都没有什么所谓,自然也不怕死。他只是有些担心,若是今日自己拦不住,这些滔天的冤孽,需要有多少人来承担。
  他知道会有人站出来,就像五百年前三界隔绝时一样,永远都会有人站出来。
  他垂下眸,再次将魂力送入夜归之中,可在这一次,却有另一丝似乎不属于他的力量,从阵局中抽出,缓缓跟随着他的动作流入剑锋。
  白知秋目光一动,不知是惊慌,还是因为……
  其他的什么……
  ***
  这一次易阵眼,没有人再为他护法。谢无尘做好了迎接那些怨煞的准备,却发现这一次,它们没有再出来作祟。
  并不是没有出现,他闭上眼,依旧能感知到它们,但那种感觉极其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牢不可破的屏障。
  那一瞬间,谢无尘心头不可避免地涌现出了几分自己其实对阵局依然是一无所知的惶然,他看着乖顺停留在自己掌心的丝线,尝试性的从身体里分出两分力量,将它灌注向自己所镇守的那一方阵局。
  缓慢运转的万象天阵局在吸纳掉这份力量后,在边缘处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像是投入汪洋的一小块石子,激起些微的涟漪后,很快归于平静。
  他稍一停顿,将力量分出了更多,于是这一次的涟漪变大了,顺着阵局的运转流向了其他阵眼,只是仍然没有持续太久。
  他投入的力量,只是杯水车薪。
  但他却在这样的力量流动中,忽而找到了白知秋在四时紊乱的时候会变得那样虚弱的原因。
  因为他要供给给万象天阵局的力量是恒定的,属于自己的力量少了,他自然就会虚弱下去,与其他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干系。
  多么简单的事情,这么久以来,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
  谢无尘挥了下手,让金线顺着他的意愿,与阵眼所应的窍穴一一对上,然后将灵力灌入昭至,再将它凝结成剑刃虚影,虚虚悬于身前。
  剑刃凝定的那一刹,他轻轻碰了下手腕上的绳结。
  还是熟悉的冰凉,还是一如既往的保护。
  不能总让你护着所有人,他垂着眸,目光温柔,指尖却凝了灵力,在绳结与皮肤之间划出一道屏障。
  分灵而已,没有什么受不得的。
  念头落下的那一刹,灵光照满石室,最强的的攻击所对着的,却是它的主人。
  护咒绽开夺目金色,最终还是淹没在了浩瀚白光之中,像是一叶扁舟。
  没有鲜血,没有声音,幽暗的地底,连风都吹不进来。谢无尘闭着眼,感知到分灵时锥心刺骨的痛楚毫无保留地落在自己身上。
  可是还没有结束……
  他感知着那种剧痛,缓慢而坚定地再次抬起手。于是剑刃落尽的一刹那,淹没在后面的丝线跟着动了,它们破开尚未褪尽的白光,一根紧跟一根,分毫不差地钉入他的身体。
  痛到极致的那一刹那,谢无尘手中掐着咒诀,没有由来地想,自己会死吗?
  或许不重要了,他又想。
  他分了灵,即便失败了,自己所镇守的那一道阵局也不会受到影响,掌门,抑或是谁,大概会再来尝试一次,没有人能够眼睁睁看着学宫落入绝境。
  在痛苦到了极致的时候,时间是会变得不明确的。谢无尘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只能感觉到五识五感都逐渐从他身上剥离去了,让他像是坠入了无尽虚空,虚空中唯一能够成为他的感应的,只有遥远而厚重的,翻涌着的怨煞。
  还有,猝然出现在脑海中的一双眼。
  那双眼还是那样平静,视线定定地落在他身上。谢无尘扯了扯唇角,可是疼痛让他做不出这样简单的动作。于是那双眼睛里的神色终于变了,变成了浓沉的哀恸。
  别哭,别难过,谢无尘想这样告诉他,但他依然做不到,唯一能做到的,是回予的相同的目光。
  最后一道金线,终于穿过了身体,彻底牵系在残余的那一半灵魄之上。
  八道阵眼,全部易主。
  谢无尘跪倒在石台边,再撑不起身。他发觉自己看不见旁边的东西,伊始以为自己眼睛是什么蒙住了,可抹了半天,还是看不见。
  连触觉都变得模糊不清,掌心的伤口按在石台上时,也没有了任何疼痛。
  血流出来,顺着石台边缘落下,在袖口已经风干的血色上再加一重……只是他完全不知道了。
  他只能凭借灵识蔓延出去的一点感知,中和疼痛之中的虚茫感,得知出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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