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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我这里盘桓半日,王知你归却不拜见,总是不恭敬的。”
  “嗯,那么我回去梳洗完,就去拜见父王。”
  殷寿出了梨苑,在内务府附近的宫道遇见一队宫女,为首一个带头向他行礼道,“二殿下。”他点点头。年轻的一个望着他背影有些出神,小声自语道,“他就是二殿下。”
  “发什么怔?”领头的嬷嬷出声。
  她急忙站起身,捧着物什跟上队尾。
  宫中的几日飞快度过,殷寿拜访过帝宫和东宫,又分别见过武师并先生,与殷郊作别后,收拾一番,在隔日的清晨再次踏上路途。马蹄将宫阙楼阁留在身后,微熹的晨光中,他看见了在宫门外等待的孙林,孙林是城东人士,他们进城前便约定走时一道回营地去。
  殷寿招手,“孙林,这里!”
  并辔同行在街道时,或许是天色尚早的缘故,街道并不很像它平时的模样。熙熙攘攘的喧嚣远去,早起赶路做活的人三三两两,不甚匆匆。早食铺子开锅时,温暖的白汽蒸腾着向上升起。他们走的不快,不愿惊扰似的。
  将要步出东市时,孙林的脚步停下,回身而望。
  殷寿朝他的视线看去,凭栏的少女,身着夕岚色的衣衫,坐在茶楼之上。
  “是来送你的?”
  孙林耸肩,“或许吧。”
  殷寿有些在意,孙林却没有更多的解释,只是收回目光,催动马臀。
  朝歌城的城门在踢踏声中逐渐的远去了,隐入马蹄扬起的尘烟里。
  殷寿掀了帐子进来时,孙林拿在手中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起。
  殷寿顿了顿,“凯旋呢?赤五去西校场练战阵。”
  “领这月的配额去了,我们走吧,教官看见他,肯定叫他先去了。”
  集合后照例先是拉练,西校场黄土的路面跑起来总是尘沙翻滚,刮的是东风,殷寿伸手捉住一缕不知何处飘来的柳絮。临水的岸边才生柳木,它要到这儿来,也需跋山涉水,却怎知这儿不是适宜扎根的土地呢。殷寿在风里松开手,它便又飘飘荡荡的,不知往何处去了。
  柳絮纷飞的时节,殷宫中应当正是繁花似锦的景象吧,而他的眼前,只有野草一个劲的疯长起来。
  “怎么不睡?”
  殷寿没说话,挑眉看向同样没睡的人。孙林提起水囊饮了一口,递给殷寿,殷寿同样饮了一口,他没设防,被酒液呛得咳嗽起来。
  孙林从殷寿手中接过来,挂回腰间,咧开嘴只是笑,“你还是个孩子呢。”
  谁是孩子,殷寿不赞同的想,辛辣的感觉还停留在他的舌尖,麻麻的。
  四周非常安静,只有值夜的小帐篷亮着微弱的灯光。孙林向坡上走去,走了几步,停下来,脚腕踮起,活动了几下,他回身看着殷寿。
  “打一场吧。”
  “那就打一场。”
  和孙林打架是最不尽兴的,那需要去猜,需要去想,偏他今日没什么耐性,只想横冲直撞,于是,很快便露了破绽。
  孙林伸腿别他膝弯,殷寿眼见没的挣扎,大喇喇的直接顺势向前一倒。
  孙林伸手在他腚上击了一下,“耍赖啊?”
  “没意思。”殷寿维持着趴着的姿势,偏头向他说话。孙林却没有像平时那样面露得色,说明天就用这招骗陈平他们去呀,只是盘膝在殷寿身边坐下。殷寿看他一眼,慢慢坐起身来。
  “我要再来一口。”他指指孙林腰间。
  深蓝色的天上,月亮升起来了。
  孙林拿一个东西比着它,眯着眼从圆圆的孔中看那尖尖的月牙儿。
  殷寿认出那就是孙林藏着掖着的宝贝,犹豫一下,还是问他:“那是什么?”
  “喏。”
  那只手伸过来向他展示,那是一只陶虎,只有掌心大小,尾巴翘起,与身体形成一个圆形的孔隙,周身描画着有些拙劣的绘饰,像是个小孩子的玩意儿。
  “是她给我的。”
  他没解释她是谁,殷寿的眼前却浮现出夕岚色的影子,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常常在一起玩耍。”
  “她自己做的,然后送给我。”
  “我拿起来一看,说,啊,好丑。”
  “我说,你这手艺,咋敢说是司工的女儿?”
  “气的她要和我打架,说再也不理我。”他的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情。
  那些话不知怎么的,使殷寿的脸颊微微发起热来,僵硬的神色惹得孙林侧过脸,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怎么了?像是……”他对上殷寿浅色的眼睛,“想问我是不是喜欢她一样。”
  殷寿的脸全红了,嘴巴小鱼一样开合了几下。
  “我自然是喜欢她的。”孙林的唇边擎着一抹笑意,那笑使他的脸放出光彩来。他生就那一双笑眼,似乎全是为了此刻,用这样的表情说这句话似的。
  喜欢……
  殷
  寿的心因此跳了跳,将那两个字掰碎了,在口中无声的咀嚼起来。
  喜欢……
  “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殷寿坐在梨苑新打的秋千架上晃悠着双腿,仰头看天空。
  “什么?”殷郊本来在翻搬出来晒的竹简,闻言心中警铃大作,紧张的凑到他面前,“有人说喜欢你了?”
  殷寿看他这么大反应,心下有些惊奇,又有些好笑。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的脸看。急得殷郊捉住他肩膀催促:“到底有没有?”
  “没有。”殷寿终于说。他说完,眼前莫名闪过苏护亲他手背的样子,那算是喜欢吗?
  “只是我同帐的好友喜欢一个姑娘。”
  殷郊似乎松了一口气,背过身去,蹲在地上继续翻翻卷卷,“不必多想,这种事,当你也喜欢上哪个姑娘的时候就会知道的。”
  很有几分敷衍的意思,殷寿撇嘴。从前回答他的问题,他总是知无不言的。
  “那你喜欢过谁吗?”殷寿问。
  殷郊的动作微微停顿,殷寿走到他的身后,他的小腿挨着他的背,影子落在他手中正在翻动的书卷上。
  殷郊看着那影子,“我忘记了。”他说。
  “殷寿!若是真的打仗你早死了!”
  教官的怒吼惊醒了殷寿,同伍都对他投来同情的目光,什么时候发呆不好,偏偏要在“煞星”的眼皮子底下犯他的忌讳。
  “殷寿回来没?”孙林打水回来。
  “没呢。”
  天色从昏黄转为不见五指的黑暗,才终于见人摸回营帐。
  “给你留了一个。”陈平指指桌上,这时早已过了晚饭的点。
  “太黑心了,乖乖,五千下劈砍加扎马步到现在,骨头架子都要散了。”陆凯旋看着他感慨。
  殷寿就着水啃冷馍,“别看我这样,结实着呢,这一点,毛毛雨。”
  咋舌声响起,几只手在他肌肉初具规模的胸膛上夸张的拍了拍,咚咚响,他受罚弄的汗流浃背,上衣早就脱掉了。
  “是挺结实!”
  闹了一阵,各自睡了,累了一天的大小伙子们不一会便呼声震天。殷寿也躺倒闭上眼,脑子里却在想着另外的事,他近来着实有些心不在焉。
  他翻了个身,带动床板吱呀一声。这床日日给他睡也是怪辛苦的。殷寿感觉自己也跟这不堪重负的床板差不多,只差不能也吱呀一声彻底罢工。
  两条腿试着在被子里曲了两下,手底用劲揉了起来,不推开的话,明早大抵是起不来床的。酸痛感让人脑门直冒汗,他却知道用对了力,手很稳的继续下去。结不结实的不说,他的确是很惯于忍耐。
  按摩到臀侧的肌肉时,他的手顿了顿。就好像烫伤过的地方永远保有热和痛的记忆,他也不由得记起,那个位置,殷郊曾用手掌高高托起他在肩头。
  他们都在笑,他们脸上的表情,细微的动作,说话的神态,身旁的景象,那些画面浮现在殷寿的眼前,任殷寿旁观着、审视着,像是在审视着他的童年。
  他们多像呐,笑起来时,眉眼之间似乎真有某种程度的相似。他们多像有些年轻的父亲与他的孩子,多像一对年岁差得多的兄弟。他从前想,那如果是真的多好。
  至于事到如今,他又是如何想的,他却不清楚了——大抵是不清白的罢。
  否则,又怎会做那样的梦呢。
  同帐里数他最小,都是青春鼎盛的年纪,那回,他们当他睡了,又在被子里讲起些有的没的来,无非是些破庙奇遇,闺阁艳事,男欢女爱。他之前也听到过几次,对那些令少年们激动不已的情节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那些故事里总有痴心女子,她们或是大家闺秀,或是风尘女子,或是山野精怪,各有各的际遇,却总是不知何故的倾心于故事的主角,心甘情愿同他巫山同游,风流一度。
  这一次,是含冤的女鬼。
  “他逼迫我不成,便暗中害了我的丈夫,强娶了我。”
  “新婚之夜,我吊死在新房之内,许是死时含怨,魂魄未得消散。我便在他宅之中日日诅咒,自此,他家中噩事频发,不多日子,那登徒子也自死了。这房子也成了鬼宅,无人再敢接近,荒废到如今的模样。”
  “我索了他的命,却依旧不得往生,我想是因为我还有执念的缘故。”
  “我那丈夫,您十足的像他。”冰冷的手覆上书生的脸颊,柔情的抚着。
  “见了您,我才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在等待的是什么,就当是帮我,了结尘世的最后一桩心愿……”
  恍惚间,那女鬼化作殷郊的脸,攀着他的肩,一寸寸贴上来,红衣妖冶似火一般。他微凉的身体贴上了他的,滑腻的手指灵蛇一样游走。
  他惊醒,抬起头,看见殷郊颈子上赫然一个齿痕。他再看,殷郊却是书生的打扮。他松了手,手中抓着的衣襟落下去了,是寻常布衣的灰麻色。而他低头一看,那袭红衣此刻正穿在他的身上,那女鬼,是他自己。
  殷寿从床上一挣而起,心脏连着太阳穴突突乱跳,终于是真的梦醒。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依傍在校场边的几棵树,已有早鸣的蝉攀上树梢。
  夏季开始了,酷暑难耐的那些时候,白天到夜晚身上的汗没有干过,太阳烤得人头晕目眩。晴日的间隙又常发暴烈的阵雨,片刻就会浇的全身湿透。
  然后又不知什么时候,风日变得温顺起来,空气让人呼吸舒畅,晚间值夜时,又或是清早一出帐篷,甚至感到些微的寒意顺着小腿覆上来。
  “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有蝉呢?”
  儿时常在乡间奔跑着摸鱼抓蝉的伙伴告诉殷寿,那是有蝉和蝉的区别。
  “长的也不太一样,春蝉季月前就有,最热的时候又是一种,立秋后就都是寒蝉了,有时天很凉了还有呢,冷不防叫上一声。”
  “总觉得今年蝉叫的时间格外长些,聒噪的很。”
  “我瞧倒是年年如此,殿下,你心不静呀。”他嬉笑着,走去了。
  回宫的日期定在立冬前后,返乡秋收的士兵都已回防驻守,便能走的开了。
  殷寿一边收拾着行装,一边开口,“孙平,你哪天走?”
  “这次我就不回去了。”
  分明离家已有半年了啊,殷寿翻身上马,一路向西。朝歌依旧,只是秋风萧瑟了垂柳。
  殷宫内不可纵马,鹿皮靴踏在石砖地面悄然无声,再往前就是寝区宫道的尽头,慢慢的近了,有些彳亍。他想了想,步子一折,向一旁拐去。
  石子敲在窗上清脆的一声,落下来,骨碌碌的滚远,屋里人推开窗,还没看见人,先是笑了,“怎么总还像个孩子?”
  殷寿穿着一件新裁的鼠灰滚边的外衫,前襟里漏出一截若草色的领子,落霜的地下悄悄冒出的芽儿似的。殷郊看着他,眼睛也不眨了。
  “好看吗?”殷寿走到他跟前,手心有些出汗,“在那儿穿不了这些,既然回来闲几日我就试试。”
  “好看。”殷郊说,“你这家伙,往后不知道要惹多少人为你伤心。”他走到彩漆的小几边去取茶具。
  “什么呀。”殷寿顺着他的话,“我可不会让你伤心的。”有些狡黠的将眉毛轻挑,已然一副风流做派了。
  殷郊瞪他一眼,他笑眯眯的,跳上他最喜欢的窗边的位置,视线流连在殷郊泡茶的动作,“我要淡一点儿。”
  窗台上搁着一卷书,字句间有勾画的痕迹,殷寿掸眼随意的看了几行,“岐州?”
  “闲来无事,看些风物志来消遣。”
  茶在壶中闷着,清香渐渐弥散开来。两人对面坐着,絮些闲话。
  几个花盆放在屋角避寒,花期已过,这时节是无甚颜色的。独有墙根下一丛山茶安安静静的盛放,二十四番花信风,它就是十一月的花神。它生的高,葱葱茏茏的,连花带叶映在窗前,殷郊伸手折了一支,在手上把玩。
  殷寿不知怎么的,眼睛总不由自主的追着他的指尖。殷郊以为他是要花,“不要。”殷寿却说。殷郊老父亲似的小声念叨,“以前分明还会乖乖接过去的。”
  殷寿忍不住发笑,那就要就是了,他来拿,殷郊却伸出手,将花别在了他的鬓边。殷寿感到殷郊的手指碰到耳朵微凉的触感,不自在的摸了一下。
  年少簪花,自然是艳丽无匹的,更何况是那个人的年少时。殷郊的眼睛注视着他,两只点漆似的瞳子灼灼发着亮,“好看。”
  殷寿又伸手摸了一下,心脏鼓噪。他眼观鼻鼻观心,埋头咬点心吃。
  “绣球开花是什么时候?”过了一阵,才又开口。
  “夏天呀。”
  “芍药呢?”
  “也是夏天,稍晚一些的时候。”
  “那我今年瞧不见了。”
  “明年再瞧吧。”
  “你还摘下来为我戴上吗?”
  殷郊转过头看他,他看见殷寿瞧着他,他没有笑,认真的好像这真是一个约定似的。
  殷郊心头无端的紧了一下,“好啊。”他压下那种念头,点头笑着说。
  东宫内,太子殷启正在饮酒,宫人都撤到殿外,只有一蓝衣舞女陪侍在侧。
  “碧虹,我这个弟弟,就是你见了也目眩神迷吧。”
  “碧虹不敢。”
  “可是真心?”殷启挑起她小巧的下巴,将杯中酒赏了她。揽过腰肢,复又吻上去。薄衫委地,一室旖旎。
  龙德殿中,众臣朝会。
  “此外,三日后,二王子行束发之礼,具体章程,容臣等请示。”
  “司礼官何在?”
  司礼上前一步,将条陈事项一一说来。
  “好,没什么增减的,一律依照祖制惯例,司礼部尽快采买。姚主事呢?这事就交给你来办。”
  “臣领旨。”
  “明儿一早就在宗祠行礼了。”
  其实殷寿早已束了单髻,是为了方便戴盔。先前是将头发散开结索的,
  但毕竟繁琐的很,后来便索性和同火们一样束发了。
  殷郊不由感慨,“怎么都束起发来了呢。”
  仿佛是一眨眼的事,那个会半梦半醒间委委屈屈的说“我想要你做我兄长”的小孩子已长成如今这个挺拔英俊的年轻人,能开三百斤的弓,能射二百步的箭,即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士兵,不害怕任何滚滚而来的命运。
  “我不说要你担起责任、博取成就的话,我知道无论你想要什么,都已经可以自己去取。”
  “我要你别害怕相信别人,别害怕做的不好,别太勉强自己。”
  “你呀,别害怕去爱别人,也别害怕别人爱你。”
  殷郊认真说话的时候,总是直视着对方,黑眼睛清澈、明亮,叫人很容易就读出他温厚真诚的灵魂。
  “比起努力就能做到的事,这些反而很难吧?”殷郊怜惜的抚着他额角边毛茸茸的头发,老人们说,那些碎发是婴孩落地最先生出的,是人的一生都不会再长长的头发。
  他的手不温暖,殷寿想。柔软的情绪在他的胸中鼓胀,在血液里流淌,他被注入了殷郊的一部分。
  他拍拍殷郊的手,拿开了。他的身体向殷郊倾去,捏了捏他的肩头,考量那是否够宽厚似的。他的眼睫垂下,头轻轻的低下,缓缓的将额头搭在了殷郊一侧的肩膀。把他的重量给他,倚靠着、依恋着他。很久才低低的点头应了一声。
  “今天晚上,我可不可以留下。”
  “今天是特别的。”殷寿就着这样的姿势,轻轻拉扯起殷郊的衣袖来,低垂的眼已悄悄的睁开了。
  绿眼睛的主人知道,每当他表现得无辜、脆弱、稚气未脱,那个人总是没办法拒绝他的。
  到了晚上,殷郊开始犯傻。
  真该拒绝的,怎么睡呀。
  “床都给你暖好了。”殷寿侧躺着,一手支着下巴,笑眯眯的,拍着身边仅剩的方寸之地招呼他躺下。殷郊也侧过身,把自己缩到最小,硬是躺下了。
  殷郊睡不着,他想到从前殷寿曾问他要不要抬一张大床来,是他自己说不要。殷寿身量已经长的很高,长手长脚,翻身时屡屡碰见他的腿。年轻人身上火力旺,挨在边上跟个暖炉似的,偏又还没到要依偎着取暖的季节,他越睡越热,索性爬起来。
  他怕殷寿没睡着,轻手轻脚的起床,想着不然找个出恭的托辞。借着月光,看清殷寿恬静的睡颜,殷郊放了心。
  口干,摸到桌上的茶壶灌了半盏残茶,想着要不要回去床上。
  视线先一步的落在殷寿身上,许是睡的也热,已经把胳膊拿了出来。那两只手臂线条流畅,上面的肩膀生的很宽,胸膛结实。正在抽条的缘故,他的身体偏瘦,肌肉没那么厚实,但已能看出积蓄着力量。
  往后会长的更高些吧,胸肌饱满,腰身柔韧,与高大的体型相比甚至显得纤细了些,身高腿长,披全甲时非常威武。与浓眉相得益彰的茂盛的胡髭,浓重的水墨画成的一样。声音更低沉些,带着独特的磁性,发出拉长的单音时是很性感的。
  黑暗中,殷郊的眼睛无声的蒙上暗潮。黑暗好像成为他的掩护,那些在白日里收回的目光,都在此刻贪婪的、不经收敛的投向那个人。
  忽然,殷郊看见被子下露出的脚。
  他看向自己的手,一个画面骤然的在他眼前闪现,九岁的小王子,他的一只脚只有他的手那么小。
  他惊骇的环顾四周,黑暗中,仿佛有双无邪的眼睛,大大的睁着,正望着殷郊,洞悉他所有卑劣的、不见能光的心思。
  殷郊感到喘不过气,方才灌下的冷茶让他胃中灼烧。窗棂里漏下苍白的月光,月亮好亮,他走到门口,在冷风里站了站。
  钻回被子里时,殷郊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疲惫。殷寿在旁边他睡不踏实,总是做光怪陆离的梦,醒了一次,模糊的感觉自己将要掉下去。再醒来时觉得沉重,腿脚麻木,殷寿的一只胳膊压在胸口,两条腿困住了他。
  殷郊僵硬了一下,觉得不妥,想往外挪一点,却没能抽身。
  “……再睡一会儿。”耳边传来殷寿困倦的声音。殷郊不敢动了。
  可是当过了一会,殷郊悄悄的睁开眼,他却发觉殷寿是醒着的。晨曦的微光中,浅色的眼睛十分清明,只是那种眼神是他全然陌生的。
  殷郊察觉到他在看自己的嘴唇,有些不自在的偏过头,一只手却忽然抵在他的脑后,唇上感到温热、潮润。
  殷郊吓得摔下床去。
  殷寿从床上坐起,眼睑微微低垂,看着地上的殷郊。
  “你喜欢我吗?”他问。
  殷寿从床上坐起,眼睑微微低垂,看着地上的殷郊。
  “你喜欢我吗?”他问。
  殷寿背对光源的脸有种失真的错觉,思绪洪水破堤般涌上心头。
  殷郊想起殷寿同他当玩笑说的那些半真半假的话,那些无意识的撩拨、不恰当的亲密。唇上的触感甚至还未消散。
  它们如巨大的、沉甸甸的
  阴翳黑云般压向殷郊,殷郊顶着那种沉重站起。
  “不,你不能、”
  殷郊停顿,喉咙里传来艰涩的吞咽声。而后他转而说道:“我不能。”他的眉头始终紧锁着,像一道深深的沟壑。
  “为什么?”
  是呀,为什么,殷郊也问着自己,然后殷郊便记起许多个,分明理智已叫嚣着越界,他却保持沉默的瞬间。
  是他不愿承受那种割舍,如同不断的、不断的饮下甘美却成瘾的毒酒,窃喜着,自欺欺人沉溺着。同时将那糖衣包裹的罪恶以口相哺,引诱未成年的血亲,骗取无助者的依赖,那是多么卑鄙啊。
  “你已经长大了,不该再和我一起睡。”于是殷郊说。
  “可是我喜欢你!”殷寿像是愤怒的小狮子,他扑上来,揪住了殷郊,他的指甲划擦间抠到他,在皮肉上落下破皮的红痕。
  殷郊的整个人从未像这样让殷寿感到漠然、遥远,以至于无法忍受的地步。疼痛炙热的愤怒、八方烈火自他胸中窜起,几乎要烧穿他的胸膛。
  “那并不是真的感情,我照看你,是因为我年纪比你大些,任是谁也会这样做的。你自小身边只有我一个比较亲近的大人,才会产生这种错觉,等你再长大些,就会明白。”
  “不是的!”
  我对你,是孙平对那司工的女儿那样,是名唤清姬的鬼对她早亡的丈夫那样呀!
  扯住殷郊衣襟的手攥得那样紧,几乎要使殷郊透不过气。殷郊猛然想,如果真就这样结束也不错,似乎就能就此摆脱在他身后不停追赶的东西似的。那手却又松开了。
  殷郊认命般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我并不是真正活着的人,你岂非不知人鬼殊途?”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若存这样的心思该被五雷轰顶。更何况你我都是男子呀。”
  “都是男子,便不对吗?”殷寿质问着他。
  “即使不对,自己的心又怎么能更改呢?”
  “我是不怕天打雷劈的,你我初见你便是这二十出头的模样,我已将要成年,你的容貌却从未改变,如今正可以做我的郎君。”说到这里时,一缕笑意在他眼中倏然闪动,如同灿星。
  “我不贪心。”然而他又忽然的说,“你永远是最好的年纪,我却会像我的父亲、我那祖父一样衰老、死去。若是我老了,你就弃了我。若是我死了,你就忘了我。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先变卦,到时候抛下你,我就娶我的妻生我的子去。”
  他看着殷郊,“你别这样的表情,就算被我抛弃也不至于让你这么伤心吧。更何况是你要抛下我。”
  “对不起。”
  窗外树上,有什么叫起来,嗡鸣着,破开凝固的空气。
  “喜欢男子还是女子是没有关系的,年纪大年纪小是没有关系的,是人还是鬼是没有关系的。”
  尖锐刺耳的虫鸣,往往在最高处被截断般戛然而止。一声比一声再听,便不如从前洪亮,渐渐微弱下去,失了声息。
  殷郊对他说,“这些都是借口,我不能爱你,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透顶的人。”
  他说,“你该在同龄人中看一看,等你见多了人,你就会知道,我并不是什么值得爱慕的人。”
  “说完了吗?”殷寿打断他,“还有什么?”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殷寿毫不退让的逼视着黑色的闪躲的眼睛。
  “你不是说,没有人会不喜欢我的吗?”
  那是小时候,殷郊曾教给他的话。
  “那是不一样的。”
  “你不是说,没有人会不喜欢我的吗?”殷寿重复。
  殷郊长久的沉默,好像变成一块不言不语的石头,直到耳旁听见殷寿冷笑的声音,“明白的说‘我不喜欢你’就好。”
  “你该走了。”他缄默的嘴唇吐出句子,“准备典礼的官员会等。”
  没有谁再说话,只有蝉声再次突兀的响起。
  “阿寿,打起精神,父王在看。”
  错身而过时,殷启悄声提醒。
  殷寿向高台之上望去,帝乙已入主人席,儿子透过那玉旒重重,倒看不清父亲是否在望着他。
  吉时,仪式开始。
  王叔比干为大宾,立于左,赞冠侍立于侧,皆着礼服。
  殷寿已焚香沐浴,着受冠服饰,散发跪坐。
  民间十五束发二十加冠,王族诸侯之家男子多提前行冠礼,太子殷启便是十五而冠,前日朝会帝乙道是一切循祖制,便是此意。
  赞冠先以净手束发,加缁布冠,次授以皮弁,最后授以爵弁,每加冠一次,大宾皆颂祝词。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庄严的祝声中,殷寿忆起昨日殷郊所言,觉得讽刺。礼毕,殷寿入享堂向母亲神主祭祀。祭后易服,再以叔伯礼拜见比干等王叔,各自分坐飨食。
  宫中宴会皆服冷酒,殷寿心中郁郁,
  不免多饮,冰冷酒水入了胃中,倒觉出些烧来,并不觉冷。
  “父王,今日阿寿吉日,儿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想出去醒一醒神。我与阿弟许久未见,正好说说话。”
  “去吧,看来启儿今天兴致挺高。”
  “谢父王。”
  殷寿并没留意殷启跟帝乙的交谈,直到殷启来拉他,“陪阿兄走走。”
  殷寿心下有些诧异,想起前有提醒之谊,还是应了。
  “我送王兄回东宫吗?”
  “不必,侍从们还留在殿内,你陪我消散消散,我稍后再同他们一齐回去。”
  “好。”
  殷寿落后半步跟在他身后,两人走了一刻,却是无话。
  “阿寿,你离京这两年,我时不时的,总想起你很小的时候的事,但这么多年过去,你我兄弟二人终究还是生疏了。”
  殷寿有意说些什么,却不知该怎么说。
  殷启转而提起席上的事,“阿寿可是有什么心事吗?”
  “没什么,一点微末小事。”
  “等你想说的时候,也可以同我说。”
  殷寿点点头,心中漫过些酸软的暖意。
  弟兄俩有一搭没一搭的絮起些旧话。顺着青石板的小路走去,有野菊在石阶的缝隙中生长,开出星星点点金色的小花。沿途步上观鲤的平台,没有吃食作引,只见一团团红色隐隐约约的在水面下浮沉。下台阶时,殷启一时不防,踉跄了一下,殷寿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将他扶住了。
  殷启笑了,摆手,“看来我是醉了,咱们走回头路吧。”
  于是又踏上野菊花的小路,向来时的方向,仍是一个比一个落下半步的走着。殷启虽说不要搀扶,殷寿却不免要留神他。
  “我去那里坐一坐再回,免得失态。”
  殷寿看向殷启手指的方向,那是宴饮厅旁的偏室,应是用来留宿大臣之用。
  里面只有一榻一几,并不太大,屋里有些暗。殷寿想了想,还是一同进去。
  “王兄脚没事吧?”殷寿觉得殷启回来时走路姿势不对。
  “刚才那一下不妨事,主要是前两日骑马擦伤了。”
  “不用叫医官来?”
  “已经包扎过了,不必惊动大家,我等下自己看看。”
  “……”殷寿犹豫片刻,殷启这样说,他反倒不好离开了,终于还是踢上门,蹲下身,说道:“让我看看。”
  他向殷启的衣摆掀去,这举动是唐突的,对一个实际上并未有多少交集的人来说。事实上殷寿自己也有些不适应这种亲密,但是事已至此。
  “从前,王兄不是也曾背过我么?”殷寿解释着,殷启没再阻止,昏暗中,神色莫名的看着他。
  “是哪一条腿?”
  殷启将一条腿朝前伸了些,殷寿便将罗袜褪下,裤脚轻轻向上捋起,并没看见伤口。
  “还往上些。”
  殷寿点点头,把裤腿卷起,裤脚狭窄,卷了几道,到膝弯处便卷不上去了。
  那就是伤在大腿上了,方才为什么不直接说呢。殷寿心中困惑,顺着裤管探了探,想确定绷带的位置,他听见殷启的呼吸一重。
  “我碰痛你了?”
  殷启摇头,“这样恐怕不行。”
  “那,王兄你……”
  殷启解开腰带,把中裤褪下了一些。
  殷寿这时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虽有衣摆遮挡,他自己毕竟也是男子,又在军营呆了这么久……顿时心下有些尴尬,赶忙转移视线去查看伤口。
  没有,然而没有。
  “王兄,你骗我?”殷寿不可置信的问,然后他对上殷启的眼睛,一瞬间噤了声。
  他的眼睛像是毒蛇的眼睛,饱含杀戮和侵略的意味。他亲生的兄长,用这种眼神在看他,这让他想到不好的事情。
  殷寿想后退,他看见殷启在笑。
  “你看见了?”
  殷寿摇头,而殷启凑近了他,他的声音和呼吸在他耳边。
  “弟弟,摸一摸它。”
  “王、王兄……”
  “这可是因为你啊。”
  殷启不容分说的捉住他的手,殷寿恐惧的摸到满手湿滑的粘液,那也像蛇的毒液,让他全身冰冷,无法动弹了。
  一只手掐住他的后颈,使劲向下压去,殷寿挣扎着,将一盏灯台碰倒在地。
  “王兄、王兄!殷启!你……”
  “阿寿,乖,就这样,嘴巴张开。别弄出什么声音来。”
  殷寿闭了嘴,他记起这里与大殿只有一壁之隔,一只脚趁机照着他的腿间轻踢了一下,他吃痛的叫了一声,口中立时被塞进了东西。
  龇牙的后果是更重的疼痛。殷启揪住他的头发,不留情的使用,直到殷寿被呛得咳嗽起来。
  殷启微微的喘息着,脸上带着微醺般的红意,他一边掐住殷寿的下巴,迫着他吞下去,一边懒懒的道,“别弄脏了新衣服
  ,等下怎么去见父王呢。”
  他体贴的去顺殷寿的背,直到他的咳嗽停下了。他用带着香味的绣着鸢尾花的丝帕替殷寿擦脸,擦去他眼角的泪痕和嘴边的污迹。他重新为这个弟弟束好头发,仿佛没有看见殷寿赤红的带着恨意的眼睛。
  “今天可是我们阿寿的成人礼,要风风光光的。”
  一刀一刀落下,削减、磋磨,刨花儿雪一样落了满身。开出头颅,留出躯干,一刀一刀,从木头中琢磨出精魂来。
  人像很快有了雏形,到了要雕刻面部的时候,执刀人的心却乱了,刀尖勒进肉里,血落在木雕的脸上。
  见了血。他放下刀,不再勉强。到了这一步,一步错,便是步步错了。
  箱子启开,百十个木雕,都是人像,大小不一,情貌却相似,他将未完成的那一个同其他的收在一起。
  血一时没有止住,滴落在樟木箱盖上,鲜红刺目,叫人心绪不宁。
  残阳如血。
  宫道上一个人也没有。
  寒意从尾椎窜起,刮的是西风。
  皇子别苑好像一年当中的任何一个黄昏一般平静,侍卫站在大门的两侧,院内,一个小厮悠然的扫着落叶。侍女们在外间做事,三三两两的搭着话。
  主屋的门虚掩。
  屏扆镂空的木格掩着一个人的背影,着锦衣,戴玉冠,坐在镜前。
  风进入了寂静无声的房间。
  “你来啦。”
  镜中,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正看着他,自他出现在这里就一直注视着他。
  殷寿的手从殷郊的指尖攀上去,手掌同殷郊的一样冰冷。
  “我正有话要对你说。”
  殷郊被他扯得躬下身去,在极近的距离里,看见殷寿的双目狡黠的眯起。
  他若无论如何都要吻他,该收紧了禁锢,用那种强势的不容辩驳的气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确认着他的表情,给他足够悔恨的时间,在最后一刻松了手。
  殷寿感到身后一空,长久以来漂浮不定的心情在这一刻倒有了种“果然如此”的踏实。殷寿看着殷郊的狼狈的样子,笑起来。
  殷郊本能的退了一步,却又收回向后迈去的脚,垂下头,等待审问一般站在原地。无论那是什么,他都不再逃了。
  一只手扼住咽喉,把他的头按在地,殷郊的头发在地面铺散开来,像是黑色的云雾。殷郊感觉到殷寿的皲裂的嘴唇,湿滑的舌头,尖利的牙齿,尝到痛和血的味道。殷寿还不懂得接吻,他只是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执念般加诸于他,这让这些纠缠和撕扯都平白添上绝望的意味。殷郊感觉到衣服掀开,冷风灌进来,殷郊感觉到殷寿冰冷的脸埋在他的心口。
  “我只是试一试,也许你才是对的。我之前说的话,你不要当真。”殷寿说。他说话时声带的震颤闷闷的传到殷郊的心脏,嗓音比平时听来低哑。
  那一晚殷寿梦见了梨花。
  四面宫墙比平时还要显得高些、坚不可摧些,他一个人走着,走着,到处谁也没有。
  忽然就看见了梨花。
  那些洁白的,柔嫩的,芬芳的花瓣,从哪里而来?他不由自主的就向那里走过去了。
  于是看见了漫山遍野的梨花,铺天盖地的纯白,那尽头有一个人,站着,他生得很高大,也因此很可靠似的。他穿着白衣,在花朵掩映中分明是极不显眼的,可他一眼就看见。
  他想朝那人走去,想要呼喊,一瞬间,那些花瓣雪片一样向他奔来,叫他辨不清方向了,它们像一道帘,像山间的雾,裹挟着他们,又将他们分隔开了。
  殷寿走时没有告别,他或许是有一瞬间,在心里也打定了诀别的主意。他牵着马穿过街道时,与一个女子擦肩而过,他回首,那个身影,恍惚是那天茶楼上的少女,却已梳作了妇人的发髻。
  出城上马,耳边颠簸起风声,携着冷意,大地不断退后,被他落下,被他丢弃。
  那日朝歌的夜里也起了风,早晨起床时看见落叶满地,扫起来沙沙的响。殷郊在树下捡到一只死蝉,彼时已经霜降,想是不会再有蝉鸣。
  殷寿的嗓子还是没好,像是得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风寒,要发声时总漏出些嘶哑的调。有时候说话,很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他把手摸到喉咙的位置,觉得那里似乎起了变化。
  将近年关的时候,东郊起了战事。
  久经沙场的战士们知道,对于程,细枝末节则由各司协调商议。殷寿商讨和准备当日在场舞者所需的兵器事宜,需与司礼的官员交涉,这本是平常,礼部官员却以此事重大为由,劳他去太子殷启处。
  “偌大朝廷,此类事也需事无巨细上报太子,还要你等何用?”
  殷寿上过战场之人,遭他一瞪,这中年官员后背已经渗出冷汗,“国家大事,在祀与戎,太子殿下为朝堂表率,向、向来亲力亲为…亲力亲为。”
  殷寿冷笑一声,抬步向东宫而去。
  殿内殷启正与舞女碧虹作乐,玉盘里盛着
  冬橘,金壶中斟着佳酿,二人嬉戏了多时,正欲饮酒,前厅小厮来报,道是二王子来了。
  碧虹退出去,唤门外的侍女入内收拾待客。侍女重添了茶水果品并炉碳,抬手要收酒具时,一旁殷启垂眸淡淡道,“欸,不必了。”
  “是。”
  室内暖意熏然,殷寿从外面进来,门帘掀起,带进一丝隐约的寒意。侍女为他取下外氅挂好,殷寿坐到殷启对面,将随身携来的书简放在案上。
  殷启以手支着下巴,坐的懒散,“阿弟,不要忙,先喝一杯暖暖身吧。”
  “王兄既已托人唤我来议事,喝酒误事,理当先谈正事才是。”
  殷启也不脑,点头道,“那便依你。”
  殷寿便把竹简展开,另有只小刻刀在手,不时标记几笔,这事并不复杂,商议完毕,左不过半个时辰。
  “现在能陪兄长饮一杯了否?”
  殷启说着,便自取了两只金杯,执起金壶,斟起酒来。
  殷寿本已打算告辞,思及两人此时还没打破面子上的交情,便耐着性子等他斟酒。
  殷寿察觉有人在看他,他朝那里一望,原来是个殷启宫中的侍女。本没有放在心上,却又觉她神色有些古怪,不由再看了一眼,她似乎轻微的摇了一下头。
  “什么美人,竟叫我们阿寿看的痴了?我把她赠你可好?”
  侍女拢在袖中的手心生了汗。
  殷寿端起金杯,“不必,王兄心意我心领了。”内心暗自思索道,摇头,不要,让我别做什么呢?他看着手中金杯,心中陡然一惊——不要喝。
  殷启见他端着酒杯出神,打趣道,“这是怎么了?莫非怕是害你不成?”
  说罢,他自己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向殷寿亮了杯底,“请。”
  这举动使殷寿的疑虑打消了些,但心中到底有了提防,只陪着浅啜了一口。
  “我酒量不佳,在王兄宫里出丑就不好了。”
  “既然如此,我就不强求了。眼见这年节将到腊八,我宫中排了些曲目,准备送给父王欣赏。阿寿不如留下来用晚饭,也看看这歌舞筹备的如何了。”
  “我久在边关,即使是少时王叔教授的祀乐也都生疏了,还是不打扰王兄雅兴的好。”殷寿起身拱手。
  “那么我送你。”殷启跟着起身,着侍女取来外氅,欲为殷寿披上,手刚搭上肩畔,被猛地一把推开。
  殷寿自觉反应过度,强作镇定道,“失礼了。”接过衣服披在身上,道了告辞。
  殷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雪天路滑,阿寿要脚下留神,可不要酒后失态才好。”
  如有人在身后追赶一般,殷寿快步出了殿门,屋外雪疾风骤,冷风一股脑灌进脖子里。殷寿拢住衣襟想将领口系紧,手却在抖。
  碧虹自外面而来,冲殷启眨眨眼,“客人走了?”
  “你消息倒是灵通。”
  碧虹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婷婷袅袅走到跟前,果然见待客用的是殷启赠她的那套酒器,杯中尚有残酒。
  心中思忖,来的不是二王子吗?是无意的,还是有意为之……
  “怎么不过来?”殷启面色微红,倒似已有了几分醉意。
  碧虹投入他怀,娇嗔道,“怎么平白把妾的杯子给旁人用呢?”
  殷启抚着她的头发,哄道,“他用了你的,你便用我的,你说好不好?”
  美酒又将金杯注满,送到她唇边。美人展眉,如雨霁风晴,就着他的手饮了。殷启同杯而饮,唇齿相渡,耳鬓厮磨间酒意蒸腾,不觉情浓。
  殷启欲叫下人退出去,看时,却已不在殿中。
  她何时去的?在碧虹来之前还是之后?
  想起殷寿方才曾对那侍女留意,倒没记住是宫中的哪一个。
  那念头不过一瞬,便于温香软玉中化为无形。
  殷寿在雪中走着,从逐渐落上浮雪的宫道踏上积雪深重的小路,他又走到这里来了。
  许是风不似方才凌冽,渐渐不觉得多么冷,反走的热起来,竟要将领口解开才好。
  有一缕绮念,在脑海中盘旋。
  也许真的是酒不对。听闻南地有暖香春酒,非交合所不能解。殷寿经了冠礼一事,便觉殷启多下作也不足为奇。
  殷寿望进点着灯的窗,平静的表象下悖乱的念头滋长。
  这样,也好。
  殷郊听见栅栏的吱呀声,推开窗,茫茫雪中,见一人倚树而坐,一行脚印身后拖曳。
  “怎么坐在地上?”他遥遥相问。
  那人却不应。
  “殷寿?”连唤了两声。
  殷寿心道,原来这声音唤他姓名是这样好听的,怎么从不叫呢?
  殷郊走的近了,见殷寿衣袂散落,面色异常红,不由心中一颤。他感到殷寿气息很重,伸出指来探他的额头和脸颊,触手发烫,自语道,“这下不大好了。”
  如何说不好呢,分明好极。殷寿用脸颊
  磨蹭了一下殷郊的掌心,那手很明显的僵了一下,他抬眼去看殷郊,似乎有了一点笑意。殷郊见殷寿神思倒还像是清明的,眼尾绯红更显得冷色的眸子亮的惊人,强自按耐下心绪,将殷寿打横抱起。
  殷寿在他怀里不老实的动弹,呼吸钻进耳里。几步路的距离,殷郊把他放到榻上时,两个人都气喘吁吁了。
  殷寿伸着手,还待将他脖子搂紧,被殷郊握住两肩,“你吃错什么东西了?”
  “是呀,吃错东西了。你不救我的话,可能我会死掉哦。”
  “发什么疯……”殷郊听不得他说“死。”
  “好热。”殷寿胡乱的把上衣褪下,殷郊见他身上已落下不少疤痕,不免揪心,把了一下他的手腕,又探探颈侧,体温高,脉搏这么快……
  殷郊拿铜盆在门前取了些雪,在炉上微坐了坐,化成雪水,把布巾浸在水中,拧得半干,“有些冰,怕不怕?”殷寿摇头。殷郊便开始给他擦身,冰帕落在发烫的皮肤上,还是有点猝不及防,过了一会,方才适应了,触感却因温度而格外鲜明起来,殷郊每碰到他伤过的位置总格外小心,其实那些都是结了痂的旧伤,早不会痛了,他却总恨不得再轻些,拂过时怪怪的,既痒且麻。擦完了正面,殷郊道,“后背。”殷寿便转过身背对着他,身后哗哗啦啦的水声响了一阵,然后凉意从后颈向下沿着脊椎擦过,殷寿一下子虾米似的弓起身来。“冰?”殷郊问,殷寿咬着唇没有答话,只是摇头。这感觉尤其不对,不知是不是因为重过了一道冰水,这种刺激似乎又让人不能忍受了。
  又捱了半刻,殷寿道,“你别弄了。”来抓殷郊的手。他声音哑了,手也不稳。殷郊没来由的心慌,仿佛是预感。
  若说殷寿之时的表现说不好有几分是真,此时才当真有了不能自控的感觉。陌生而迫切的冲动在身体里流窜,殷寿引着那只手去到自己一片狼藉的下身,眼前氤氲起雾气,他撑着向殷郊的方向看,无声的说了句“帮我。”额头一滴汗随着这动作难耐的滴落。
  擦身的帕子被殷郊顺手搁在床边,又不知何时碰掉在地。殷寿的声音再压不住,忍的极了反倒哽咽似的,身体像绷紧的弓弦一般细细颤着。分明已经热的流汗,但随着殷郊的每一下动作,身体里的热意还一直在攀升,就快要到达极限,身体里的那根弦就在崩断的边缘。他的腰挺动的越来越厉害,喘的一声急似一声,眼前白光迸现,像是被折颈的鹿似的,喉头逼出一串呻吟来。
  强烈的感觉使殷寿头脑空白了好一会,只闻心脏咚咚咚的撞击胸腔。他伏在殷郊的肩上喘息,看见粘稠的浊液顺着殷郊的指缝淌下去。
  殷郊顺着他背脊,“没事了,睡一会吧。”他察觉殷郊要起身的动作,先一步按住了他的肩。“少骗我了。”他还微微喘着,淋漓着汗水,挟着热气扑上来,把唇贴在殷郊耳边,“你看,你也想要我。”
  殷郊还想推开他,殷寿赌着气,一条腿挤进殷郊腿间,拿膝盖去碾。“你不喜欢我,就把我当成你喜欢的那个人好了,你如此痴心,日也雕,夜也雕,也未见他来怜你。”
  殷郊闷哼一声,热汗从额角滑下,“你当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殷郊焦躁的吞咽,殷寿瞧见殷郊凸起的喉结,伸手去触,殷郊的喉结在他的指尖滚动,像是一颗皮肤下埋藏着的坚硬的核。
  “我也有。”殷寿说,鬼使神差的就携着殷郊的手去摸,要寻一个肯定似的。
  果真是有的,说话时也跟着微微颤动着,昭示自己的存在,那似乎在暗示着殷郊,这具身体已经足够成熟,是会产生欲望的,是可以被享用的。
  他已经成长的这样高大、健壮,他的嗓音呢,也已染上男子成年后特有的低沉,说话的语气和吐字的习惯同后来别无二致,他们毕竟是同一人,生来的特质总是很难改变的。
  殷寿捞过一旁散落的腰带,蒙住殷郊双眼。“你就当我是他。”
  黑暗降临时,殷郊想,也许这个人下一秒就会唤出他的姓名,等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他就会再次看见那张熟悉的脸,然后发现死亡、仙人、梨花、少年……一切,不过是仲夏夜里,大梦一场。
  殷寿吻上来了,笨拙的去勾殷郊的舌头,咬破了殷郊的嘴唇。殷郊的手摸索着,托住他的后颈,第一次认真的吻了他。
  殷郊亲了亲殷寿的耳朵,在他耳边无声的说了很多遍爱,他摸到殷寿的额头,把殷寿垂到额前的碎发理了理,别到耳后,嘴唇滑下去,在侧颈处留下了一个印记,他听见吸吮那个痕迹时殷寿细微的吸气声,安抚的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颈窝。
  殷寿的身体很兴奋,殷郊没有费力就找到了那边两点挺立的乳首,含在嘴里轻轻吮着,青涩的身体又发起颤来了。殷郊的腰带一松,殷郊意识到殷寿在碰自己的东西,是仿着刚才他教导他的来做的。
  理智一瞬间就要被这个认知燃尽,殷郊推开那只手,他把手向殷寿身后探去,殷寿明显的僵硬了一下,随即被另一手按住小腹,故意的不许他逃。
  “我不要这个,
  我要进去这里,知道吗?”
  没有回应,但身体的反应是不会骗人的,紧张的瑟缩着。
  “果然什么也不知道啊。”
  殷郊指指蒙在眼前的东西。“怕的话,就给我把这个拿开吧。”
  殷寿没动,殷郊静等着,他在等殷寿自己认输,中断这不该继续发展下去的事态。他感觉到殷寿的手已经向自己脑后伸去,看吧,果然……
  殷寿揽住殷郊的肩,隔着那层布料,亲了亲殷郊的眼睛。
  殷寿要的是痛痛快快的爱,如若不然,痛痛快快的痛也好。
  “我不怕。”他说。
  那句话脱口的瞬间,殷寿已经无法回头了,殷郊没办法再给他第二次机会,殷郊要使殷寿除了他带给他的一切外再也无法感知其他,而那权力是殷寿给他的。
  殷郊吸肿了殷寿的乳尖,尝试用吻痕去盖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疤,他在殷寿的大腿内侧留下齿痕,他的手指在殷寿的身体里搅弄,同时将殷寿的声音封在口中,带着血腥味的吻结束的时候,他的手指退出去了。
  钝的刀子插进殷寿的身体,在最脆弱处缓慢却强硬的破开路径,捅进去,碾过去,直到他终于完整的把他纳入他的血肉里。冷汗从殷寿的额头滴落下去,在床铺上落下深色濡湿的印记,殷寿咬着牙,一声也没有发出。殷郊紧抱着他,他的双臂勒着他,用力到疼痛的地步,他们的头紧紧挨着,殷寿听见他说,殷寿,别怕,殷寿感到他在发抖,又或许是自己在发抖。
  雪落了整夜。
  梦中有一双绿眼睛在冷冷的旁观着。他看完一整场荒诞的闹剧,才终于从幕布后走出来,使他的样子清楚的显露在灯光里,他看着殷郊,口中吐出的话语几乎要将殷郊生生劈作两断。
  “殷郊,你真让我恶心。”
  殷郊醒来时,身旁是空的,火盆里的炭已经燃尽,屋子里像是室外那么的冷。
  他坐起身,看见殷寿赤着脚呆呆的坐在门槛上,在他看见殷寿时,殷寿也看向了他。
  “昨晚……”
  “我已不记得了。”殷寿说。
  他伸出手去在空中感受着,“雪停了。”
  他走到床边,穿上靴子,走了出去。
  殷寿记得,清楚的记得,难道那点东西真的能乱神志。
  一粒火星,一点引子,刚刚够点燃一个人性格里最疯狂的部分。
  夜给积雪镀上一层薄薄的硬壳,看似坚硬,实则脆弱,踏上去时,表层的冰便崩裂开来,任其下的雪水沾污鞋袜。
  潮湿的冷意从足尖蔓延开,殷寿的脚步还是不迟疑的向前而去。
  雪在融化,也许只要经苍白的太阳一照,就抹杀它所有曾来过的痕迹。
  今年的雪毕竟已下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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