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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挺拔的身躯背后是万里晴空,顷刻间,蓝天白云,骏马飞驰,儿时记忆如洪流般翻涌而来。
  骆从野喃喃地跟着他重复:“周……医生?”
  周承北轻轻松了口气。
  他方才那句话只是试探,但骆从野的反应让他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秋猎首日,他在白鹤庭的近卫队伍中偶然看到一个年轻人。虽与六岁时相貌大不相同,但从骨相中仍能看出几分小时候的影子。
  更重要的是,血脉相承,做不得假。
  这孩子遗传了父母相貌的优点,自婴孩时期便总被人夸奖模样生得好。
  周承北挂起一抹无奈的笑,报上了自己如今的名字:“周承北,承担的承,北方的北。”
  周承北……
  骆从野恍然大悟。
  周承北,姑且叫他周承北吧。
  他家中还有一个胞弟,骆从野从前常与他们二人结伴嬉闹。
  十三年后,这儿时玩伴却突然改名换姓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他静了静,缓缓道:“你是将军的医生?”
  周承北虽是因他而来,却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与他相遇。
  他欲言又止,最后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说:“这里不适合说话,今晚熄灯钟敲响后,我在马厩后面的林子里等你。”
  他话一说完便要走,骆从野却没应声,向左跨出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周承北脚步骤停,渐渐敛起了神色。
  骆从野道:“有什么话,不适合在这里说?”
  这显然不是一句普通的疑问句。
  他失踪的那年,周承北也才十五岁,他与父亲在那座被烧成废墟的宅子里只找到一具成年女性的尸骨,后来,又辗转打听到当时有一孩童被一少年带走。
  十三年间,即使希望渺茫,他们也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只可惜时间无情流逝,这已经不是那个总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不点了。
  他不是不明白,相反,他明白得太多。
  他在陌生的土地长大,身边环绕着陌生的人,最终长成了陌生的模样。
  他们二人面对面相隔不足半米,是耳语也听得清晰的距离,但周承北却看清了他画出的楚河汉界。
  周承北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元帅是被陷害的。”
  骆从野的双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
  过了一会儿,克制的呼吸才归于平缓。
  “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反问一句,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他的一夜风流换来的是我母亲持续七年的痛苦,她没有受到过他的庇佑,却因他而死。”
  骆从野垂下眼,停顿了几秒才继续往下说:“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周承北不知道。
  那场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当时距裴铭一家及其亲信的处刑日已过去半月之久,虽然边境仍有一些小规模反抗,但谁都没想到会有几队皇家骑兵突然出现在乌尔丹的平民区里。
  骆从野继续道:“他们来抓我们的那天,她刚好在发情期。”
  脊背涌起一阵凉意,周承北无声地张开了嘴。
  “他们破门而入,可她的反应更快,把我藏在了柜子里。”
  周承北打断他:“别说了。”
  “有个发情的oga在,谁还顾得上找小孩子。”
  周承北皱眉重复:“别说了。”
  “她连肠子都被扯出来了。”
  “裴焱!”
  这一声低吼终于让露台再次归于寂静。
  周承北走回长廊四下观察一番,确认无人后,又走回骆从野身边,重新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元帅是被奸人所害,你要恨,也应该去恨陷害他的人。”
  骆从野抬手抹了一把脸,只道:“他的事,已经与我无关了。”
  他脸上仍留有湿痕,周承北软下了嗓子:“你是元帅仅剩的血脉。”
  血脉。
  骆从野笑笑。
  “我不知道你来找我做什么,但你们找错了人。我只是一个私生子,我不会继承他的爵位与财富,也不想背负他的宿仇。”他摇摇头,“私生子,什么都不是。”
  周承北望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终是没能忍住。
  “所以你就轻贱自己,给仇人当泄欲的玩物?”
  骆从野脚步一顿。
  再迈步时,被追上来的周承北攥住了胳膊。
  欢爱后的alpha腺体比平日更为明显,因过度释放信息素而泛起红肿。
  周承北难以置信道:“你不是beta?”
  “我巴不得是。”骆从野拂开了他的手。
  周承北疑惑陡生。
  他们所了解的白鹤庭,对白逸忠心耿耿,政务上从不僭越,是个只会听令行事的杀戮机器。
  他的护卫团是清一色的beta,这事也人尽皆知。
  现在看来,却不尽然。
  “当年……”周承北略有迟疑,“你是被白鹤庭带走的?”
  “他是你们的仇人,却是救我命之人,你如果有任何异心,我建议你,”骆从野看他一眼,又很快移走视线,“尽快离开将军府。”
  周承北哑然。
  他语气冰冷,这话有一丝威胁的意味。
  他选择了自己的立场。
  他盯着骆从野闪躲的双眼问:“如果有一天他为白逸而战,到时候你该站在哪里?站在乌尔丹人的对立面吗?”
  骆从野垂下了头:“你们就当裴焱死了吧。他本来也应该死在那场烈火里。”
  周承北却不死心,接着追问:“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救你?他杀人不眨眼,怎么会留一个叛臣后代的性命?”
  骆从野安静了下来。
  他眸光闪动,似是陷入了回忆。
  片刻后,才轻声道:“我不知道。”
  周承北气极反笑:“你不知道?”
  骆从野将手背在他看不见的身后,用力攥紧了。
  白鹤庭把他领回来,又不管不顾地丢在一边,对他的死活似乎并不在意。
  如果不是他拼尽全力,大约一生也无法与白鹤庭再有交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救了我,但一定不是你想的那个答案。”他的声音极低,便也显得没什么底气,“还有,如果你想让我多活几年,就不要再提起那个名字。我叫骆从野。”
  “骆从野”这个名字,白鹤庭是从一张柔软细腻的羊皮卷上看来的。
  那一年他仅仅五岁,目不识丁,这笔画复杂的文字在他眼里与鬼画符没有任何区别。他把它拿给了街道上最有学识的人——一位为躲避战乱而在此处暂居的吟游诗人,要他念给自己听。
  那人很是惊讶。
  这种高贵的纸张不应该出现在白鹤庭这样的贫贱家庭里。
  “这是偷了哪家达官贵人的东西?”他笑眯眯地问。
  白鹤庭素来话少,但还是解释了一句:“这是我的。”
  他语气硬邦邦的,浅棕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倔强。
  那人只当他羞于承认,但也没为难这五岁孩童。他将羊皮卷上的文字细细念与他听,还打趣道:“这高贵的名字和你母亲是同一姓氏呢。”
  这是白鹤庭取义。”郑云尚正色道,“平民oga本就缺少庇护,对于处于不适期的他们来说,不让他们出入公共场合,是对他们的一种保护。”
  不适期。
  用词倒是文雅。
  白鹤庭的嘴角勾起一点嘲弄的笑意,将话题引向了别处:“对了,我听说,那个死掉的oga,其实是那位alpha神父的情人。”
  此话一出,在场的几位主教瞬间变了脸色,温衍的俊眉也微微敛起。
  “荒唐!”其中一位主教立刻扬声反驳,“请您注意言辞,那位oga明明只是一位普通的信徒!”
  另一位也急匆匆地解释:“没错,谁都没想到他会在告解室里进入发情期。这件事对双方而言都是悲剧,那位神父的名誉也因此蒙受了重大损失。”他说到此处,语气终于冷静了一点,“将军作为oga,在此事上观点难免偏颇,但请不要拿道听途说的谣言来落井下石。”
  白鹤庭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刚才那话他还真不是道听途说。
  他是信口开河。
  那死去的oga确实是位普通信徒,但他同时也是一位男爵的情人。如今教会的土地与财富日益膨胀,早就影响到了贵族们的利益,自己的人横死在教会的地盘,那男爵便想借机把事情闹大,要求教会给公众一个说法。
  可教会前脚刚对那神父进行了惩戒,后脚郑云尚便提出了这项新法案——禁止平民oga在发情期出入公共场合。
  这法案一旦实行,等于变相承认该事的主要罪责依旧在那发情的oga身上。
  “既然你们觉得我断章取义,道听途说,还观点偏颇。”白鹤庭泰然自若道,“那不如把一切交给大法官,让他来替我们查明事情的真相。”
  “将军。”郑云尚小声提醒他,“我并没有权限审判主的仆人。”
  “谁让你审判那神父了?”白鹤庭瞥了他一眼,“我呢,还道听途说了点儿别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据说,神父们包养情人在民间根本不是秘密,有的甚至还包养了好几个。那些传言中的情人总是可以审判的吧?看看他们是犯了说谎的罪,还是犯了与人私通的罪。”
  郑云尚的面容肉眼可见地严峻起来,白鹤庭又道:“我的人恰好搜集到了一些人证和物证,大法官不妨随我去看看。”
  待他把这段话全部说完,白逸才缓缓转过脸,看着温衍道:“确有此事?”
  这便是明知故问了。
  教会的腐化乱象并非新闻,只是贵族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彼此一直都心照不宣。温衍没想到这个话题会被一桩丑闻搬上台面,他安静了一会儿,才冲
  白逸道:“此事若是真的,那便是对主的亵渎。待我回去仔细查明此事,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说完,又话音一转:“但是,这一年来,oga惹出了不少麻烦,也是事实。”
  他从座椅上站起身,款款走向厅中,最后站在了白鹤庭面前。
  “我也听说了一些事情。”他仰脸看着白鹤庭,讲话时的语气轻柔缓慢,“去年冬天,是你带兵平息了南方的oga暴乱。”
  白鹤庭没有回答。
  他目中无人,且毫无礼数,但温衍也未恼怒,甚至还笑了笑:“我还听说,你不信教。”又问,“为什么?”
  白鹤庭比他高出接近半头,却连头都没有低,只是淡淡地垂眼回视。
  片刻后,才答:“教皇大人没有上过战场吧。在西里教的教义中,杀人是罪孽深重到要下地狱之事。”
  说完,又移开眼,视线回归正前方,仿佛眼前人不存在似的:“打仗是免不了要见血的,我担心自己会因为信了教,而在敌人面前畏首畏尾。”
  温衍叹息了一声。
  “看来,你对教义的理解也有些偏颇啊。”但他的话音依旧温和,“但没关系,主是宽容的,信或是不信,都是个人选择,大家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好。”
  说罢,又朝边上踏出了一步,看着眼前人问:“我听驻军的主教说,乌尔丹的乱子持续很久了,前线的将士们都挺辛苦的吧?”
  邵城垂着头,彬彬有礼道:“职责所在,谈不上辛苦不辛苦。感谢教宗大人惦念。”
  温衍轻轻叹了口气:“打仗这种事情,既劳民,又伤财,天下若能一直太平,该多好啊。”
  这捧白雪踱着步,慢悠悠地回到座椅前,再次屈膝坐下。
  “差点忘了。”他忽然转过头,看着白逸道,“这次我也不是空手来的。”
  白逸的脸色微微一变。
  “去年我们从信徒手中筹得了一些善款,教会支出又用不了那么多。”温衍淡笑道,“希望能够填补一些军费的空缺。”
  白逸愈发沉默,没有接话。
  善款这个说法其实不太准确,如今教会手握超过三分之一的国土,土地租金才是他们的收入大头。
  “我还带了些修道院酿造的葡萄酒和蜂蜜酒来。”温衍倒也没等他接话,不疾不徐地径自往下说,“教会内部的问题我自会解决,但要不要对发情期的oga进行管理,还请你三思而后行。”
  他望着白逸逐渐阴沉的面容,眸中盛满了真诚:“毕竟,没什么政权能经得起无休止的战乱。再者,如果大家过得都不好,那我这里能筹到的善款,自然也没有多少了。”
  温衍做事可谓雷厉风行,仅用三天,教会内部就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的大清洗。一旦被查出与人有不洁关系,不论这神职人员的级别高低,一律开除教籍。
  与此同时,平民oga在发情期不允许外出的法令也正式施行。
  白嘉树坐在长桌另一头,终于忍不住出了声:“是这剑舞不好看,还是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这晚宴是他特地为白鹤庭补办的接风宴,席上都是白鹤庭喜欢的菜式,又顾虑到他不爱与人打交道,一个外人都没请。可白鹤庭自入座开始便是一脸的兴味索然,这一桌珍馐美馔,碰都没碰几下。
  白嘉树虽不关心政务,但对前几日御前会议上发生的乱子也略有耳闻,安慰道:“那条新法案针对的只是平民,你又不会受到什么限制。”
  白鹤庭懒得解释,没有应声。
  虽然白逸未曾直言,可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去年秋天开始,白逸一直想借他之手扼制教权膨胀。但这次两败俱伤的交锋让他意识到,教权已经可以用真金白银拿捏王权。
  这些年白逸本就挥金如土,养一批装备精良的骑兵又代价高昂,长达半年的小规模战乱早已让国库捉襟见肘。
  他放下酒杯,问白嘉树:“你那小跟班呢?还没回来?”
  “应该是今天抵达都城。”白嘉树当然知道他在说谁,但没挑明,只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就没喊他过来。”
  邵一霄算是白嘉树私下最为亲近的朋友,他退让到如此地步,让白鹤庭再次想起去年秋天的那场争执。
  也顺便想起了此行来的真正目的。
  他回过头,冲身后人吩咐了一句:“把东西给殿下拿过去。”
  “是。”骆从野低声应了。
  他前行数步,将手中的丝绸布袋递给白嘉树的侍卫,又走了回来。
  那场争执发生后,白鹤庭翻来覆去思索了许久,他们相识十余年,储君虽贪好玩乐,但确实不像能做出下药这般龌龊事的人。
  这东西是白鹤庭给白嘉树的赔礼。
  白嘉树把东西从布袋中取了出来。
  “这是……”他惊得半天才说出话来,“给我的?”
  那是一把短匕首,手柄的金属浮雕上镶嵌了一颗色彩鲜艳的鸽血红宝石。
  “嗯。”白鹤庭道,“找当地的手艺人做的。”
  白嘉树不爱舞刀弄剑,但从前只有在诞辰日才能收得到白鹤庭的礼物,喜悦之情不禁溢上眉梢。
  “谢谢。”他爱不释手地将东西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对白鹤庭说,“我很喜欢。”
  白鹤庭用餐刀切开一块苹果馅饼,平淡道:“你喜欢就好。”
  这块馅饼还没来得及入口,他又和骆从野一同转过了头。
  白嘉树自然也闻到了那股肆意妄为的烟草味,与他们一起看向宴会厅入口。
  “你怎么来了?”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邵一霄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往白嘉树右手边的长椅上一坐,也掏出一个丝绸布袋,丢在了桌子上。
  “我刚回来就听说你准备了一场接风宴。”他转过脸,看向坐在长桌另一头的白鹤庭,冷哼了一声,“我还当是为了迎接我呢。”
  白嘉树没想到他竟会任性到擅自跑过来,此时只觉得头痛。
  在场的侍从都清楚邵一霄的脾气有多暴躁,生怕他发怒,连忙为他端了餐具酒具上来。
  邵一霄在侍从捧着的小水盆中净了手,又觉得白鹤庭身后之人有点眼熟,多看了几眼。
  “将军怎么改了脾性,开始带侍卫了?”他怪声怪气地问。
  白鹤庭对他的冷嘲热讽无动于衷,只是不紧不慢地吃着盘中的馅饼。
  邵一霄赶路疲惫,倒也无意纠缠。他用指节叩了叩桌上的布袋,提醒白嘉树:“给你的,打开看看。”
  白嘉树这才拆开布袋,看到了今日自己收到的第二份礼物——一枚用于固定斗篷的领针,黄金枝叶上镶嵌了数颗闪耀夺目的名贵宝石。
  邵一霄经常送白嘉树东西,没太关注他的反应,注意力全被桌上那把匕首吸引了去:“你怎么还玩上这玩意儿了?早知道再给你带把乌尔丹的弯刀。”
  说完,他便伸手要取。
  白嘉树抢先把那匕首拿了起来,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邵将军怎么会放你回来?”
  一提起这个,邵一霄一肚子苦水想吐。
  “别提了,在那儿待着完全就是浪费精力,那群贼人精明得很,天天和我们玩儿捉迷藏。”他往座椅上一靠,一口气干了一杯酒,又抹了把嘴,道,“那破地方我真是一天都不想再待了。你知不知道去年冬天有多冷?冻得我手脚生疮。”
  半年不见,他的模样确实沉稳了不少,皮肤也被北方寒冬的风沙刮得粗糙,白嘉树道:“你这次平乱有功,父王定会给你封赏。”
  “求陛下饶了我吧。”邵一霄笑着叹了一声,“那地方不就是他赏给我的?”
  这话不假,乌尔丹的叛乱确实是自他受封之后才开始的。
  白嘉树揣测不出白逸的想法,但也没怪罪邵一霄略有冒犯的语气,跟着笑了笑。
  邵一霄往嘴里丢了一颗樱桃,凑近白嘉树耳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起来,我在那边听到了一个传言。”
  白嘉树把那匕首认真收回袋子里,三心二意地问:“什么传言?”
  邵一霄吐出樱桃核,用餐刀分出一块鸡肉,插在刀尖上比划了两下,看着那块肉吐出六个字来:“那孽子,还活着。”
  白鹤庭咀嚼食物的动作短暂停顿了几秒。
  “哪个孽子?”白嘉树却没听明白。
  “还能是哪个。”邵一霄把那口鸡肉咽了,冲着他做了个“裴”的口型。
  白嘉树不当回事,摇头嗤道:“怎么可能,当年处刑前可是验明过正身的,那一家子的死状,全城人都欣赏过了。”
  邵一霄“啧”了一声:“我说的是那逃过一劫的私生子。你忘了?当时可没找到那小杂种的尸体。”
  “哦。”白嘉树这回想起来了。
  他想了想,又道:“当时还闹了个笑话是不是?现在想想,那对母子也够倒霉——”
  “笑话?”一直沉默的白鹤庭突然开了口。
  白嘉树没想到他竟会参与这种话题,他把餐刀放下,耐心地向白鹤庭解释:“你当时不在都城,不知道父王生了多大气。”
  邵一霄神色古怪地朝白鹤庭的方向看了过去。
  “当时有传言说,裴铭在乌尔丹的情妇是希摩的公主,后来一查,完全搞错了,那oga就是个平民而已。”白嘉树耸耸肩,“白折腾一趟。”
  白鹤庭端起酒杯,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酒。
  达玛森与希摩两国以乌尔丹最北为界,准确地说,达玛森是从希摩分裂出来的。
  他年少时对这些政事完全不感兴趣,只知道裴铭当年是与希摩勾结,事情败露后被定了叛国罪,但从未关心过具体细节。
  白嘉树没察觉出任何异常,继续道:“不然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那小子?如果他真有希摩的皇室血统,就算掘地三尺也得给他找出来啊。”他想了想,又看向邵一霄,好奇道,“但是,一个私生子是死是活有什么关系?”
  邵一霄的视线仍看向白鹤庭这边,心不在焉地答:“贱民的想法,你我怎么可能理解得了。”
  他沉思片刻,终于想起了这张脸是在哪里见过。
  秋猎时,他在白鹤庭的护卫队里看到过这个人。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白鹤庭身后的年轻人,问:“你是个alpha?”
  白鹤庭这才迟钝地感受到了alpha信息素的波动。
  他顺着二人的视线回过头,看到了骆从野面无表情的脸,和血红的双目。
  烛光摇曳,厅中弥漫着混乱且带有攻击性的龙舌兰酒信息素,白鹤庭站起身,抬腿踹了一脚骆从野的小腿,恶狠狠道:“放肆。”
  他这一脚用了很大力,骆从野险些摔倒,但也回过了神。
  他抬手按紧了自己脖子后面的抑制贴,低着头,没说话。
  “在殿下面前撒什么野?”白鹤庭垂眼看他,冷冷骂道,“给我滚出去。”
  宴会结束已近午夜,白鹤庭走出大殿,在马厩附近找到了骆从野。
  骆从野的模样已经恢复平静,牵着两匹马,向他走了过来。
  他的左腿有一点不易觉察的跛,刚才事发突然,白鹤庭那一脚没收住力气,他从骆从野手中接过珍珠的缰绳,边上马边道:“回去后,让周医生给你看看腿。”
  骆从野忍不住笑了一声。
  让周医生看看腿。
  他要怎么跟周承北解释这伤的由来?难道跟他说,这伤是被白鹤庭踹的。
  “不需要。”他摇了摇头,翻身上了马。
  莉珊德拉宫距将军府大约有一小时马程,接近门楼时,白鹤庭忽然一扯缰绳,调转了前进方向。
  骆从野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珍珠最后停在了湖边,白鹤庭环顾四周,静谧的夜里,只听得到风在林中穿梭的沙沙声响。
  “乌尔丹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传言?”他看着骆从野问,“你没有死的传言。”
  骆从野的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他已经提前猜到白鹤庭会丢出这个问题,当然,也提前准备好了回答。
  “我不知道。”他淡定道。
  白鹤庭驱马向他靠进几步,又问:“你有没有向其他人暴露过自己的身份?”
  骆从野又说:“我就这一个身份。”
  他对答如流,白鹤庭不再问,只静静地盯着他看。
  骆从野勾起一侧嘴角:“我告诉别人有什么好处,难道嫌自己活得太久。”
  他翻身下马,走到珍珠身前,伸手抚了抚它雪白的鬃毛,轻声道:“今晚,我不是故意那样,我没想到信息素会从抑制贴里溢出。是我大意了。”
  珍珠弯下脖颈,亲昵地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胸前。
  白鹤庭低头看着这一人一马:“我走了三个月,你们两个倒处得亲近。”
  骆从野没有解释,只“嗯”了一声。
  白鹤庭也下了马,他抬手拍拍马肚,珍珠便欢脱地小步跑远了。
  静默的空气在清冷春夜中缓缓流淌,骆从野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会儿才垂下。
  “我的母亲,她什么都好,她什么都会。”他出神地望着前方,语气里也没什么波动,“但她不是什么公主。”
  白鹤庭认同。
  按照白逸的性格,若不是得到了完全确定的答案,绝无可能放弃追查这失踪孩童的下落。
  骆从野安静须臾,蹙起一点眉,继续道:“她的死,她受的折辱,只是因为一个传言,只是搞错了,只是倒霉,只是……”
  他轻轻地把话说完:“闹了个笑话。”
  白鹤庭听完,只波澜不惊地问了一句:“所以呢?”
  骆从野一愣。
  白鹤庭接着问:“你能怎么样?”
  “我……”骆从野显然被他问住了。
  “想复仇?”白鹤庭咄咄逼人道,“这里遍地都是你的仇人,你准备从哪一个开始杀起?你能杀几个?”
  骆从野闭上了眼。
  强撑的平静被这一连串问句划开一道破绽,又一点一点剥落。
  他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又颤抖地呼出。
  他听到白鹤庭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他知道白鹤庭讨厌他哭。
  骆从野这回做好了挨踹的心理准备。
  他咬紧牙,等待中的那一脚迟迟没有落下,他在疑惑中睁开眼,却被揽入了一个怀抱。
  “哭吧。我忍你一回。”白鹤庭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头,淡淡道,“哭过之后,把今天所听到的一切都忘了,把你的过去,也忘了。”
  月亮钻出云层,影子落入湖里,银白的圆盘在水中随着风轻轻地荡,泪水悄无声息地染湿了白鹤庭的肩膀。
  与小时候不同,骆从野现在身材又高又大,靠在身上压迫感十足,没过多久白鹤庭便失去了耐心。他又反悔道:“不许哭了。”
  可骆从野不仅没
  听他的,还用双手环住了他的腰。
  白鹤庭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个圆滚滚的东西,用手腕磕了两下他的手臂,说:“给。”
  骆从野磨磨蹭蹭地站直了身体。他从白鹤庭手中接过东西,用袖子抹了把脸,随后摊平手心。
  “这是什么?”他哑着嗓子问。
  “珍珠。”白鹤庭道,“南海产的珍珠。”
  骆从野看着手心里的珍珠,洁白无瑕,光泽夺目,圆润光滑,与书上的绘图一模一样。
  白鹤庭转头看向在远处喝水的白色骏马,问骆从野:“叫它珍珠,不合理吗?”
  骆从野不得不承认:“合理。”又把手举回到白鹤庭面前。
  白鹤庭没伸手去拿,只说:“你收着吧。”
  骆从野怔住。
  他吞了口口水,支支吾吾道:“这样贵重的东西……”
  白鹤庭打断道:“别少见多怪。”想了想又问,“还有什么,是你没见过的?”
  那可太多了。
  骆从野望着幽深的湖水想了半天,最后问:“海,是什么样的。”
  “海?”白鹤庭皱起眉,朴实地描述,“很大,很蓝,一眼望不到对岸。”
  骆从野似懂非懂地眨了眨通红的眼,这听起来和乌尔丹那湖也没什么区别。
  白鹤庭又补充:“还有白色的浪。”
  骆从野愣愣地重复:“白色的浪?”
  他知道海,也知道浪。
  书上说,海是蓝色的。
  可浪却是白色的吗?
  白鹤庭沉吟片刻,他没什么浪漫的想象力,只好草率地给这个话题收了尾:“下次,我带你去看。”
  骆从野闷声道:“这是你说的。”
  他又不带敬语,白鹤庭简直想再踹他一脚。
  好在忍住了。
  他瞪着一双桃花眼,斥道:“看来我那一脚还是踹轻了。”
  可朦胧的夜柔和了他本该凌厉的视线。
  骆从野低头望着他。
  他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惨死,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最痛苦最绝望的一天。
  他应当痛恨那一天。
  可是,他的心却不争气,他没有办法纯粹地痛恨那一天。
  骆从野将珍珠攥进手心里,蹙眉轻喃道:“你这样……”
  “什么?”白鹤庭没听清楚。
  骆从野没再说话,用另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腰。
  白鹤庭身体一僵,骆从野的嘴唇也贴了上来。他用舌尖轻松地顶开了白鹤庭的牙齿,纵使隔着几层衣物,也感受得到那震如擂鼓的心跳。
  白鹤庭轻轻喘了喘,抬手抱住了他的背。
  骆从野呼吸更急,将人用力按进怀里,加重了这个吻。
  你这样对我……
  他在心里说。
  我会觉得,你也喜欢我。
  寝室房门徐徐合上,白鹤庭从床上坐了起来。
  禁足法案刚颁布后没几天,oga叛乱便不可避免地再次爆发。平乱要务虽然还是落在白鹤庭的头上,白逸却将他本人留在了都城。
  他今日在步兵大营处理了一整天军务,临近日落才打道回府,简单吃了一点晚餐便早早地沐浴就寝。
  但他还有一件要事未办。
  邱沉站在议事厅中,见白鹤庭睡袍外面只披了一件外袍,连忙唤侍从来给壁炉添了些柴火,随后,向他呈上了两份调查报告。
  白鹤庭拿起第一份报告看了看。
  邱沉办事妥当,依照他的要求,事无巨细地罗列出了立国后与教会相关的重要事件,写了厚厚一叠纸。
  他把这叠纸放下,又拿起了第二份。
  “这是……”即使已经被剥夺了爵位与军衔,邱沉依旧不愿僭越地直呼那人名讳,“那位被审判的细节。”
  这一份只有一页纸。
  白鹤庭快速过了一遍内容,讶异道:“只有这些?”
  邱沉道:“这是我在皇家图书馆里誊抄的,被记载下来的东西只有这么多,一字不差。”
  白鹤庭不再说话,仔细上面的文字。
  记录中说,裴铭不仅在乌尔丹组建私兵,还与希摩王室共谋,企图以武力手段颠覆达玛森的政权。他与希摩人往来的信件被人截获,这才让计划彻底败露。但抄写官竟未留下这些密信中的具体内容,法庭审判的过程也只有寥寥几笔。
  白鹤庭越看越觉得奇怪:“这种诛全家的死罪,他就这么轻易地认了罪?”
  邱沉道:“我找到了几位旁观过那场审判的普通市民,这记录符合事实。”
  文字不多,白鹤庭很快看完了全部内容,这才从桌上拿起第一份报告逐页查看。
  邱沉在一旁静候,只见白鹤庭的神情忽的严肃起来,他拿起裴铭案记录,将两份报告比对着看了几遍。
  “教会第一次公开兜售赎罪券,刚好是在裴铭被处决之后?”白鹤庭问。
  这一点邱沉也注意到了。
  可是,即使位高如裴铭,也无权干预教会法的修订。
  “是的,但这两者……”他迟疑道,“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关系。”
  赎罪券是民间的叫法,实际上是一张通过“捐赠善款”而获得的大赦凭证。西里教的信徒认为,只要得到了教宗的大赦,死后便无需在炼狱中承受罪孽带来的责罚。裴铭刚被处决后不久,购买赎罪券便成为了被宗教裁判所认可的补赎手段。
  考虑到时间上的巧合,白鹤庭不禁联想到了郑云尚当年的遭遇。
  他将两份报告收起来,又问:“那传言的具体内容,查清楚了没有?”
  他说的是乌尔丹关于裴焱的传闻。
  “乌尔丹人一直坚信那小孩没有死。”邱沉道,“据说,那小孩现在真的出现了,还成为了乌尔丹叛军的统帅。”
  “统帅?”白鹤庭更困惑了,“他们是这么说的?”
  “对。”邱沉肯定道。
  白鹤庭抿住唇安静了一会儿。
  先不提这年轻人有没有能力带着一群乌尔丹人起义,回府后的这一个月里,骆从野与他几乎形影不离,每晚都会尽职尽责地守到他入睡再离开。
  今夜也不例外。
  除非骆从野有分身之术……又或者,乌尔丹的传言,根本就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谎言,只为煽动人心。
  白鹤庭冷不丁地问:“他每晚从我寝室离开之后,有去见过其他什么人吗?”
  “他?谁?”
  这话题对邱沉而言有些跳跃,他反应了一下才明白白鹤庭在问什么。
  “没有吧。”他的脸上挂上了一丝尴尬,“他怎么敢……”
  他完全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白鹤庭不愿再聊这个话题,只冲他摆了下手:“行了,我知道了。”
  他的语气很不耐烦,邱沉立刻闭上了嘴,片刻后才试探着开了口:“将军。”
  白鹤庭丢给他一个“有话快说”的眼神。
  “乌尔丹人之所以坚信那小孩还活着,是因为,当年有人看到他被一个少年带走了。”
  木柴在壁炉中噼里啪啦地熊熊燃烧,跳动的火光映照着白鹤庭血色渐失的容颜。
  他罕见地在谈话时走了神,邱沉把桌上的报告拿起来,边整理边说:“您今日忙了一天,还是早点休息吧,我会安排人——”
  “什么样的少年?”白鹤庭终于回了魂,“怎么看到的?”
  邱沉道:“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白鹤庭在扶手椅上坐下,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而后低声道:“去查这传言的源头,把说这话的人给我带回来。”又嘱咐了一遍,“谨慎一点,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是。”
  邱沉整理好那两份报告,正准备告退,白鹤庭又突然站了起来。
  “给我备马,我要去一趟王宫。”
  他的嗓音异常疲惫,听着没什么力气,邱沉望了一眼窗外,天已经黑透了。
  他疑惑道:“现在?”
  “对。”白鹤庭一刻都未耽误,抬腿就往门外走,“我自己去。”
  “什么样的少年?往什么地方去了?”
  邵一霄把空酒杯还给侍从,在空旷的地牢里慢悠悠地溜达了几步,最后停在了地牢正中央的铁椅前。
  “咱们已经耗了一个多月了。”他俯下一点身子,眯起眼看着椅子上的alpha,轻声道,“我千里迢迢把你们从那蛮荒之地带回来,现在就剩下你一个,如果连你也辜负了我,我会很难过的。”
  那人奄奄一息地晃了晃脑袋。
  椅面上的数百根铁钉牢牢扎入了他的身体,漫长的疼痛与失血早已让他神志不清。
  看样子也挺不了多久了。
  “真不中用。”邵一霄遗憾地叹息一声,“我为你贴心选出的这个,已经是最温和的了。”
  他的视线扫过墙边琳琅满目的刑具,正琢磨给他换个什么,身后的侍从忽然齐齐跪了地,异口同声道:“将军。”
  邵城很少亲自来地牢,邵一霄立刻低下头,唤了一声“父亲”。
  地面被血染得斑驳,到处都是一片狼藉,邵城皱了皱眉头:“你一定要把这里搞得这么脏兮兮的吗?”
  他找了个干净点的地方站着,看向那只吊着半口气的alpha,问邵一霄:“问出什么没有。”
  “软的硬的我都试过了。”邵一霄咬牙切齿道,“这些贱民,不识好歹。”
  邵城摇摇头便要往出走,邵一霄急忙喊住了他:“父亲。”
  “说。”
  邵一霄犹豫了几秒,不太自信地问:“那小孩如果还活着,应该是二十岁吧?”
  “是。”邵城问,“怎么?”
  邵一霄道:“我遇到了一个有点奇怪的人。”
  “讲话不要绕弯子。”
  邵城神色微愠,邵一霄组织了
  一下语言,解释道:“上次我和殿下聊起裴……”
  他话说一半,又想起父亲不喜欢听到那人的名字,及时改了口:“聊起那罪人的时候,有个alpha的样子有点奇怪。”
  他依旧能回忆起那龙舌兰酒信息素的味道。
  等级不低,当时让他极度不爽。
  “他的信息素很明显是失控了,看模样,也就二十岁来岁。”
  邵城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这段话,问他:“你觉得奇怪,但是没把人抓起来?”
  “我抓不了。”邵一霄耸了下肩膀,“那人是白鹤庭的贴身侍卫。”
  邵城一怔,神情忽然认真起来:“你确定?”
  “我确定。我派出去的探子说,那alpha正是五六岁的年纪进了白鹤庭的府邸。”这事邵一霄已经暗查了一个月,“可白鹤庭……他就是陛下的一条狗,他怎么可能……”
  他再度陷入纠结:“但我分明从那alpha的信息素里感受到了杀意。”
  邵城沉静下来,从侍从手捧的托盘中拿起一杯酒,润了润嗓。
  他还记得当年的一件怪事。
  被派去执行灭口任务的那些alpha,其中一个被人干净利落地割了喉。天亮后,有人在距火场几十米远的暗巷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那是一个受过训练的alpha士兵,一个六岁的小孩或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但也不尽然。
  毕竟,有的人在十三岁时就能孤身潜入敌营,切断一个alpha将领的喉咙。
  邵城的面色恢复了轻松:“人会说谎,但信息素不会。你若感到了杀意,那他必然对你起了杀心。”他把酒杯放回托盘,伸手捏了一把邵一霄硬实的肩膀,含笑道,“儿子,当你想不明白的时候,就要相信直觉。”
  “怎么这个时间过来。”
  白逸倚在雕花御床上,语气里隐隐能听出一点不满。他怀里的oga不着寸缕,在闪动的烛光中白得刺眼。
  白鹤庭立刻垂下了眼。
  白逸把那oga支走,起身让侍从为他穿上一件睡袍,又重新在御床边上坐下。
  “说吧,什么事。”
  “陛下。”白鹤庭依旧低垂着眼帘,语气恭敬,且谨慎,“我在查教会腐败一事时,发现了一点异常。”
  白逸有些困倦地点了点头:“讲。”
  “教皇与邵将军,他们二人,”白鹤庭神情严峻,字斟句酌道,“有过于密切的往来。”
  白逸没有说话,半晌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挥了下手,冲服侍他的几名贴身侍从道:“你们都下去吧。”
  待人都走光了,才不紧不慢地走到白鹤庭面前,用审视的目光细细扫过他的脸。
  “你大晚上跑到我这儿,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白逸道,“你不像是会关心这种事的人。”
  他话音温和,白鹤庭的脊背却涌起了一股凉意。
  他的回应给白鹤庭一种感觉,他似乎……什么都知道。
  白鹤庭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还查了裴铭的旧案。”
  白逸又安静了一会儿。
  “查这个做什么。”他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当年,裴铭手下有两位得力副手,其中一位在事发时被斩了首,另一位,也就是当今的骑兵最高统帅——邵城,却安然无恙。乌尔丹人之所以会产生如此激烈的反抗情绪,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们觉得裴铭的死和邵城脱不了关系。
  白鹤庭抬起眼,鼓起勇气道:“当年,那封被截获的密信,是邵将军呈上来的吗?”
  白逸看着他问:“你想说什么?”
  “我记得裴铭是坚定的反教权主义,他刚被处决没多久,教会便开始公开兜售赎罪券。如果那时候邵将军也与教会有私下的密切来往……”白鹤庭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裴铭与希摩勾结之事,有没有可能……”他停顿了一下,低声吐出了剩下的四个字,“另有隐情。”
  白逸缓缓道:“你是想说,我冤枉了帮自己打过天下的功臣?”
  白鹤庭低头屈膝,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却也没反驳。
  “鹤庭。”头顶传来的声音威严,却不含喜怒,“你觉得,裴铭是不是被冤枉的,这个答案重要吗?”
  白鹤庭没有立刻回话。
  在他来到这里之前,他坚定地认为这个答案是重要的。
  当年他不够谨慎,带走裴焱时留下了太多痕迹,禁不起细致的追查。但是,倘若裴铭真是遭人陷害,或许裴焱的身份可以借此洗白,或许,白逸会念在他这么多年一直忠心耿耿的份上,不计较他年少时干出的那些荒唐事。
  但白逸的反应明确地告诉了他,这个答案并不重要。
  他的心头同时浮上了另外一个可怕的猜测。
  白逸早已知晓答案。
  “乌尔丹的反叛力量现在是必须扫清的障碍,你
  的关注点完全错了。”白逸道,“所以,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为什么要调查这个?”
  白鹤庭仍旧低着头,但很快调整好了情绪。
  “他曾帮助过我和我的母亲。”他冷静地回答,“在我很小的时候。”
  烛光跳跃,身前人的影子却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alpha低沉浑厚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聪明,忠诚,知恩图报。这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
  他看起来并未起疑,白鹤庭暗自松了一口气。
  “裴铭和我,”白逸的语气不像刚才那般冷肃,相反,竟带了几分追忆往昔的温情,“还有你的母亲,我们三人,是一起长大的。”
  白鹤庭愕然抬头,眼睛也瞬间瞪大了。
  白逸低头看着那张同骆晚吟一样漂亮的脸。
  他从未向白鹤庭解释过带他回来的原因,白鹤庭也从未主动打探过。
  “你怕我吗?”他轻声问。
  白鹤庭仍愣着,白逸伸出手,覆上他紧绷的肩膀,安抚道:“你没有必要怕我。”
  顿了顿又问:“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把乌尔丹赏给邵城的长子?”
  白鹤庭的脑袋里只剩一片混沌。
  “因为他在秋猎中表现出众。”他机械地回答。
  白逸笑了笑,收起扶着他肩膀的手,站直了身体。
  “这个国家,没有外患,却有内忧。嘉树不是一块治国的料,我很清楚。但我会为他扫清障碍。叛军,是障碍。失控的权力,也是障碍。”他的语气很有耐心,说完,再次问了一遍,“现在,你明白了吗?”
  白鹤庭努力扯回了思绪。
  此刻他可以确定,白逸确实什么都知道。
  他不仅知道宫廷中那些见不得人的暗潮涌动,更知道如何不动声色地借刀杀人,一箭双雕。
  自己实在是太幼稚了。
  白逸叹了口气,低声道:“没有任何一个国王能看到自己的儿子戴上王冠的模样,等到嘉树加冕称王的那一天……”
  白鹤庭忙道:“陛下会长命百岁。”
  “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外人说说就得了。”白逸摆摆手,回身往床边走,“我老了。这些年身体的变化,我体会得出来。”
  他往床上一坐,倚靠着床头,将话继续说完:“等到嘉树加冕称王的那一天,你要全心全意地辅佐他。”
  “我必竭尽全力——”
  “你要不惜一切代价。”白逸打断了他,“守住我为你们打下来的天下。”
  “我一定……”
  白鹤庭的话音愈来愈低,最后,缓缓闭上了嘴。
  他似乎从白逸的话中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
  但是,怎么可能。
  一定是自己太过敏感——
  “我就说你特别聪明。”白逸的脸上扬起满意之色。
  聪明,忠诚,知恩图报。
  这是他最欣赏白鹤庭的地方。
  白鹤庭的神情却如遭雷击。
  “因为到那时候,他就是……”白逸放缓语速,看着他一字一顿道,“这个世界上,你唯一的亲人了。”
  白鹤庭认为,眼泪是没有意义的。
  与寻常家庭中的母亲不同,骆晚吟不会对儿子的眼泪做出任何反应。白鹤庭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哭泣这个行为只会平白消耗自己的体力,让他更渴更饿,不会获得一丁点的好处。
  于是,与寻常家庭中的小孩不同,白鹤庭平日里不哭也不闹,性格冷淡,不喜言谈。在外人眼里,这小孩总挂着一脸生人勿近的冷漠,脾性非常古怪。
  在白鹤庭的记忆里,他上一次落泪要追溯到五岁那年,落泪的缘由,是一只名叫“面包”的小鸟。
  “面包”这个名字是他亲自取的。
  他与面包短暂的缘分始于一条臭气熏天的脏乱小巷,它一动不动地躺在墙脚,看样子,像是死了。
  白鹤庭向它走近,在墙边蹲下身,用一根手指戳了戳它腹部的软毛。
  那鸟竟挣扎着扇动了两下翅膀。
  白鹤庭把它带回了家。他给它喂了一点水,又把昨晚吃了一半的黑面包拿出来,分了点面包屑给它。
  它没有吃。
  白鹤庭也没强迫它。
  接着,这个没有名字的五岁小孩为这只半死不活的小鸟取了一个名字。
  他的词汇量有限,搜空了脑瓜,在自己的认知中找了一个美好的词汇。
  白鹤庭叫它:“面包。”
  这个名字和它的长相很不相符。它通体灰色,个头瘦小,羽毛还沾上了肮脏的湿泥。
  既不好看,也不好吃,毫无价值,看起来完全没有必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但它的体温却比人类更高。
  将它捧在手中的时候,白鹤庭的手心暖烘烘的。
  胸口也一同变得暖烘烘的。
  面包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喝了三天水,但它
  没能挺过第四天清晨。
  那一天,当白鹤庭睁开眼的时候,面包的身体已经冷透了。
  骆晚吟这些天的心情似乎不错,他已经很久没有冲白鹤庭发过脾气,只把他当作一团看不见的空气,或者是一个幽灵。
  但这天早晨,骆晚吟居然同他说了话。
  “以后,不要给这些东西取名字。”他难得用了正常的语气,平和到令白鹤庭感到不适,“这样,等它死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伤心了。”
  白鹤庭本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闻言蓦地安静下来,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骆晚吟看。
  从他母亲这张漂亮的嘴巴里,他听到过许多恶毒的诅咒。他诅咒他的出生,诅咒他的健康,诅咒他早日死去,偶尔也诅咒他那从未出现过的父亲。
  他早已习惯了这些难听的话,能够轻易地将这些诅咒当作一阵耳旁风。但此时,他小小的心脏却被一句平淡的嘱咐撕裂了。
  一年后,也是希摩分裂战争开始后的第四年,混乱街巷中游荡着数不清的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陌生面孔。像许多无人庇护的倒霉oga一样,在一个寻常的日子里,骆晚吟被某个失控的alpha杀死了。
  房间里杂乱不堪。
  白鹤庭觉得,骆晚吟一定是挣扎过了,但他的挣扎大约只激起了对方的施虐欲,迎来了更悲惨的结局。
  这一刻,白鹤庭认同了骆晚吟的说法。
  也许正是因为他从未对骆晚吟有过正式的称呼,他没有觉得很难过。眼前这具被开肠破肚的赤裸尸体令他作呕,给他带来的悲痛甚至还不如那只冰冷又僵硬的小鸟。
  又过了五年,白鹤庭被一队皇家骑兵带回都城,他们将他领入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
  这是白逸加冕后的第四年,年轻的国王神采飞扬,视线来回打量着十一岁少年稚嫩却精致的脸,问他:“你叫阿野?”
  贫民窟里的人确实是这样称呼白鹤庭的。
  但他撒了个谎。
  “我没有名字。因为我没有家,他们就这么叫了。”
  他在一国之王面前依然不卑不亢,神情淡漠。和白逸之前得到的情报一样,是个性格乖僻,但胆量过人的小孩。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白逸开门见山地说。
  白鹤庭呆了一会儿。
  接着,他脸上的平静渐渐碎裂,瞳孔晃动,神色迷茫,震惊中夹带着一丝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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