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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园叛逆客
  一位红头发的女生走进了寂园。
  她穿着长靴、绛红短裤、黑色堆领针织衫,外面披着灰格过膝呢子大衣,一双白花花的大腿在萧瑟黯淡的初冬显得又冷又精神。女生走到秦璘面前的座位上,翻了一下桌面上半学期来堆放的书籍材料,自言自语道:“妈呀,怎么这么多东西!”
  她环顾一圈教室,向唯一一个还坐在位置上读书的人问:“同学,这些都是老师发的?”
  秦璘说:“嗯,有些是校对的材料。”
  女生想了一下:“哦对,我之前听郑尘说过……”她眼睛一闪,反坐在椅子上,朝秦璘笑嘻嘻地说:“我这学期还没来上过课!”
  秦璘点点头,他看着女生红色的发梢,对她产生了叛逆的认同感。
  “我叫甄惟一,你叫什么?”
  “我叫秦璘。”秦璘看清了她长睫毛下的蓝紫色渐变眼眸,觉得这女生不光审美特出,还十分精致呢。
  “那秦同学,能不能给我说一下这学期的作业?”空气里有一种果香,那大概是从她的深红唇釉里散发出来的。
  秦璘抽出一叠稿子:“这是校对的材料,把和原稿不同的地方标注出来就行了。在十二月七号之前交。”
  “七号?不就是后天吗!幸好我回来了。”
  “还有这个,”秦璘拿出两叠纸,大概有十多页,“这是文学史的老师让背诵的。”
  “嗯。”女生嫌弃地整理着她的材料。
  “选修的道教史要写论文,必修的是史记、诗经。文献学要一份课程汇报,准备ppt,在考试前两周进行。”
  “太多了吧!”
  秦璘笑了笑:“嗯。”
  女生抓了抓她的头发,把校对的东西先塞进包里:“我明白了,谢谢你啦!”
  秦璘见她马上又要离开,忍不住问:“又要走了吗?”
  “嗯,阿辰他们还在门口等我呢!今晚有老j的演唱会,得赶快!”说着,她风一般地跑了。留下一阵果香。
  秦璘托着下巴:阿辰……一听就是里的红尘浪子。
  秦璘很羡慕甄惟一,觉得她就是自己先前梦见的帅气女士,她才是有资格拥抱艺术家的人。而这样的人居然也能考进古籍所,秦璘又不得不佩服她的才学了。
  秦璘不免失落起来。他不想看书了,于是提起桌下的纸袋,决定趁夜把郑尘的衣服送到寥斋。夜里,寥斋至少不会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秦璘打量。
  不料,今夜寥斋老少俱全,全部聚在一起开工作总结会。
  发旧的木门紧闭,上面贴着一张纸条:开会,勿扰。
  秦璘在门边听了听,里面的确是有人在慢条斯理地说话,于是他又提着衣服离开了。今天得早些休息,明天秦璘要赴刑场——体测。
  雪
  十二月底,寂园诸生结束了期末考试。文字学考完的那个上午,这座城市下了今年冬天的告别
  雪一直下,厚重的浓云笼罩苍穹,雾霾积压,整座城市变成了散发化工味的毒气缸。
  这是连续重度污染的新家
  “欢迎你,小璘。”叔叔打开门,和气地笑着。
  “叔叔好。”秦璘进屋的离开前夜
  秦璘在这个家的故事,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往来,显得薄情寡义;往来,又生疏拘谨,虚情假意。
  礼节走到,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冷淡下来。既非主又非客的秦璘,愈发感到自己存在的多余。所以,当他找借口离开的时候,没人多说一句话留他。
  叔叔说:“小璘,古籍所的任务是所有人都要回学校做吗?”
  “是的,须在过年前做完。”
  他们四个人坐在一家家庭餐厅,吃简餐。弟弟喜欢吃这家的咖喱饭,他说要来,全家人都陪着他来了。当然,弟弟很礼貌地征求了哥哥的意见。秦璘说自己也愿意去——他哪里有不愿意去的余地?
  母亲自然知道秦璘一路都在照顾她的面子。她虽然觉得自己愧对了儿子,但也知道男人的邀请并非真心诚意,儿子在这个家确实太憋屈了,现在他既然说要走,或许顺其意才是最好的。
  叔叔顾及母亲的面子,邀请秦璘来一趟,以表长辈的慈爱;秦璘顾及母亲的面子,恭恭敬敬服从长辈安排,以表子女的孝顺。母亲却考虑得多些,她让秦璘来这一趟,是旁敲侧击地提醒叔叔这里还有一个儿子要扶持。秦璘的表现不错,叔叔喜欢这个老实内敛的孩子,再加上平日里母亲为秦璘说的辛酸话,他便稍微可怜起秦璘来。今年也不例外,他在妻子无声的叮嘱下,往秦璘的卡里打了十万块钱。
  彼此的任务完成,心里都轻松许多。
  “妈,我明天就走。”
  母亲明知故问:“不在这里过年了吗?”
  秦璘摇摇头。
  “那我们明天送你。”
  秦璘没有拒绝。他需要通过这种方式,缓解母亲的愧疚感。
  秦璘回家后就径自上楼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的,他的许多物件都未曾拿出来,只不过是找借口不待在客厅里罢了。
  母亲听到秦璘的咳嗽声后,给他端来了一杯热茶。
  母亲在书桌边坐下了:“你嗓子不好,冷天注意保暖。”
  这是四天来,秦璘和母亲的郑尘心事
  早晨的天还飘着细雨,浮着霾。开车去省图书馆的路上,堵在了文化东路的十字路口。行人裹着厚羽绒服,打开的伞被大风吹得后仰,个个都把脸埋在衣领里。雨刮缓慢地清洁挡风玻璃,每扫一次,都会留下两道水痕弧线,看得人心乱。不知为什么,我为副驾驶座位上的“人”冷起来,便把空调加了一档。
  冷么,不会冷罢。一个黑色的提包,哪里会觉得冷。
  后视镜忽然闪了两下,原来是后面的车在提醒我走了。仅仅是几秒的延迟,就轰起了不耐烦的鸣笛声,左右都是堵,催什么。
  沥青路面撒了盐,走起来不滑,只是会碾出些异响。铲开的雪堆在路边,或高或矮。雪与盐,路与枯叶,纵横交错的轮胎印迹和脚印,让这个早晨更混乱了。
  有点闷了。
  他闭着眼,把脸侧朝窗。
  我又想起了那天的他。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了吧,可我总忘不掉。不仅忘不掉,大脑还为我提供了更为细致的细节。
  记忆是一种幻想。
  他病着,在我印象里,一直病着。
  他拿着笔写下苍白的“秦璘”二字。字迹曲折柔弱、笔锋潦草。他抬起头,和我对视,抿嘴,想说话。我看着他,后悔说了打趣他的话。
  清澈的,宁静的,忧郁的,悲悯的。
  我想了很久,才找出适合他的话:孑然独立于世外的疏淡。
  不过,我渐渐意识到自己错了。错在欣赏他、错在揣摩他、错在依附于记忆里的优美假象。
  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看见他自暴自弃地躺在一堆废纸里时,我才知道我的臆想有多么卑鄙。
  他的桌面上,有一张纸,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
  我想早点结束这一切
  他痛苦。
  我扶他起来。
  纸被风吹落,落到了我脚边。我趁他不注意时捡起,折进了自己口袋。但愿你醒来后,忘记这些字。
  他做完心电图,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盯着地板,面无表情。
  他的精神疾病会引起心功能紊乱。医生告诉我,故乡的家
  故乡的青山,又出现在秦璘面前了。
  秦璘终于摘下防霾口罩,贪婪地呼吸干净的空气。
  大巴车的窗外,飘着小雨,朦胧着雨雾,确是干净的。
  故乡的冬季,今日雨、明日雾,白茫茫湿漉漉。整个城都浸在水墨画里,颜色很淡泊。秦璘的《烟雨之城》,便是指这个地方。
  或许是湿润细腻的空气太能沁人心脾,秦璘咳了一路,一直咳到楼下。
  楼下一条窄道,两边高墙竖起,遮了日光。老房子发旧泛潮,灰墙下青苔簇簇,在烟雨里缓慢伸爬。一楼老爷爷养的花草泛着苍绿,几株不知名的矮植上缀着红色的果实。腊梅开了,幽香夹杂着霉味散溢。
  秦璘的家,藏在小巷尽头。昏沉沉的天色照不明楼梯,在心里暗数,五九四十五,到了。
  家里一定落满了灰尘。雨,早就飘湿了窗台,尘泥堆积,一滩残痕。破败的蜘蛛网在风里颤巍巍,没清扫干净的头发卷在灰尘里,随风飘飞。
  开门,家里的灯竟然是亮的。
  秦璘警觉,他没发出声音,拉着行李往后退了几步,悄悄上了五楼。进小偷了,报警。
  他听屋里没动静,蹑步回到四楼,准备把门关上,依旧留小偷在屋里。心脏狂跳,杀人犯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千万小心,砍刀不留情。被歹人发现,头颅滚下,烈血喷顶。一死还好,只怕被关进行李箱,折?由人。
  “你回来了?”沙发上,灰色的被褥动了动,一颗花白的头探出来。
  秦璘一脚踢开门:“那是我的被子!”他把被子从那人身上扯下来,“这是我家!”
  秦璘看见秦桡躺在沙发上,差点气死。当初就该换锁,换高级防盗锁!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畜生还有脸回来,有脸打开家里的门,有脸住,有脸盖秦璘的被子!
  秦璘一路晕车咳嗽,现在怒气上头,什么病也没有了,他奋力扯开被子,扔到地上:“这是我家!”
  秦桡几年没见儿子,回来时还想过怎么和秦璘打招呼,现在见秦璘疯成这样,坐起来,怒道:“你家什么你家!读几年书老子也不认了!”
  “这是我家!”秦璘恶狠狠地瞪着他。
  这是从小学到高中,秦璘独自生活了七年的家。当初父母离婚时就商议好,把房子留给秦璘。去年,母亲特意回国办手续,把房子过户给刚成年的秦璘。母亲是极精明的,她赶这么急就是怕秦桡在其他女人的撺掇下侵吞他们
  的婚前财产。这么多年来,母亲为固守属于秦璘的东西,从未放下戒心。尤其这套房子,是秦璘的尊严,更是她的尊严。
  秦璘自是明白母亲对他的一片苦心,若不是母亲时刻盯着,秦璘早就被父亲的新女人赶出家门、流落街头了。他恨秦桡,更是曾听亲戚说起,女人经过父亲允许,扔了母亲留在衣柜里的衣服,偷了母亲的首饰;女人还和父亲密谋,把秦璘送乡下的亲戚家养。甚至有一天晚上,秦璘在梦里感觉自己要窒息而亡,喉咙被卡住,就像穿了紧毛衣脱不下来——一定、一定是女人要掐死他。那天晚上,父亲在家,怎么不来救他,救救他的亲生儿子!
  秦桡是狐狸精的傀儡,是十恶不赦的东西。这么多年,他对秦璘的事情不闻不问。秦璘从小学到大学的抚养费用,全由母亲一人承担。即使如此,母子俩都企图在无情的背叛与抛弃里的淡忘旧恨,没有谁忍心揭开往日伤疤。
  没上法庭告秦桡,就是对秦桡的大恩大德了。现在,秦桡居然还有脸回这个家!
  “你给老子滚!”秦璘寒了多年的心,在怒火中爆裂。“你有什么资格待在这里!你滚!”
  “你这六亲不认的东西!”他一手指上秦璘的眉心。
  秦璘因受不住那股力而往后退了半步,他低头愣了两秒,随即正过身子破口大骂:“我六亲不认!你抛妻弃子!不要脸!在外面找烂女人,气我妈走!烧我妈衣服、偷我妈首饰、打人!砸窗户!窗户、我妈疯了、你害她疯,她踢坏窗户,她脚出血了!你要送我走,送我去农民家,不让我上学,和猪狗一起睡!你害我,我妈离家出走,疯在马路边,差点死了!我去找妈、我追她,我从楼梯上滚下去!坏女人,她、她要杀——我……”秦璘混乱地数过大脑里浮闪的记忆,大喊大哭,当年疯癫的母亲似乎附身于秦璘。秦璘砸杯子、砸烟灰缸,凡是看得见的都逃不出他的手,涕泪俱下:“杀我、杀我妈、杀爷爷、杀奶奶……这个家的人……她偷奶奶的金戒指!那是爷爷买的!偷爷爷遗物!歹毒的贱畜,目无仁义,亵渎鬼神,必遭报应——天打……”
  秦璘又喊又哭,不多时就中气不足、手脚麻木。他喘气,还不愿停:“天打雷劈……”
  他注意到,自己手脚渐渐僵硬,卡在喉咙里的碎语被喘气声隔断。身体机能的告急比他想象的快许多,呼吸不受控制后,全身都僵冷了,一阵可怖的麻木感铺天盖地袭来。除了在进行无规律的深促呼吸外,大脑已无意识。
  秦桡见秦璘气成这样,瞬间紧张起来,赶紧拨打急救电话。
  他的孩子,仰头张嘴,十指固定成抓挠状,似要掘食人心——变成了厉鬼。
  秦桡把他的孩子扶到沙发上,握住他的手。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
  20191128
  病
  被送去医院的当夜,秦璘就发起高烧。后半夜,上吐下泻,烧到四十度。
  秦桡从急诊室到住院部,一直忙到凌晨两点。
  住院部的床位紧张,秦璘本来只能被安置到走廊上的病床,秦桡无奈,硬着头皮在半夜给朋友打了电话,才从其他关系家属占的房间里要来一张床。那家属正睡觉,硬生生地被护士叫醒。秦桡给女人道歉,女人在半梦半醒间,嘟囔了两句。
  秦璘睡下。新年
  这些天,秦璘吃不了东西,一直靠输液度日。每次下床上洗手间,对于他来说都是身心摧残。一个人,光是挣扎着坐起来,就要废很大的力气了。穿鞋、取下输液瓶、举着右手慢慢踱去走廊尽头,一套动作下来,少说也是二十分钟。
  隔壁大爷的儿子今天过来了。他见秦璘艰难,就帮他举瓶子,一直送秦璘到洗手间。
  “不、不用进去了……”秦璘手里拿着尿液采样杯,说话时有些扭捏。
  “没关系,”他替秦璘把瓶子挂在隔板的挂钩上,“不方便的话叫我。”
  这算是几天来,秦璘最顺利的一次如厕。针管没回血,手没沾到尿,自来水没溅衣服,走路没被裤脚绊。
  病房里,大爷家又来了几位亲戚,正在说笑话。
  “鹏哥,你来得早叻。”有个女士回头。
  “鹏哥”正举着输液瓶,跟在秦璘身侧。秦璘低下头,他太过憔悴,不想被任何人看到。
  隔壁那家人笑的笑,吃的吃,四处走动,把病房闹成了戏场,还热情地给病人们分起水果。
  秦璘病麻木了,眼睛盯着窗外,什么也不想。
  没过多久,有人拍了拍秦璘的肩膀:“小朋友,我们要走了,这些水果你留着吃吧。”
  秦璘睁开眼,见是那位大妈。她身后站了一群青年,各自提好老爷子的生活用品,穿戴好衣服,准备离开。
  “谢谢阿姨……”
  “那祝你早日康复。新年快乐。”
  秦璘看着手背上的留置针:“嗯。新年快乐。”
  嘭——嘭——窗外发出阵阵巨响,地面也随之颤动。细长的人影在轰隆隆的回声里消失。
  鞭炮放完,病房里出奇地安静。最聒噪的一家人走了,21床的女士昨天已经回去,现在病房里只剩秦璘。
  今天是年三十,有家的人,都回家了。
  秦璘躺着,只能望见一片刺眼的白色和玻璃上的细水珠。
  窗外时不时就炸起鞭炮声,秦璘睡不安稳,又睁开眼,呆望着蓝色窗帘。或者歪头数点滴,跟着频率在心里进行无聊的词语接龙:
  苹、果,果、树,树、木,木、头,头、疼,疼、痛,痛、苦,苦、恼……
  秦璘真的头疼起来,抬手摸上太阳穴。他这几天已经发觉,头部有个肿块,正在日益长大。秦璘的心凉透了,每次碰到这个肿块,血液都在慢慢冻结。或许是这次的病,加速了它的恶化。
  昏天黑地的病痛,磨去了秦璘的锋芒。这段时间,秦璘失去了正常人的生活自理能力,却放不下面子向陌生人求助,只好自己挣扎着,完成一件件对普通人来说最简单不过的事。秦桡很少来医院,只每天上午叫下属给秦璘送点稀饭馒头,秦璘能吃一天。秦璘一开始恨他,病到后来,已经没有心力恨了。
  绵长的细雨、灰白的天光,永不散去的雾气朦胧上下。湿润的空气把四肢浸得冰凉,血液的流动慢了,脑中的种种期待也潜进了寒渊。
  下午,秦桡来了。病房里的窗帘都拉着,秦璘一个人躺在深蓝的阴影里。
  秦桡悄悄走去床前,扯过半边被子,搭在秦璘左手。
  秦璘在迷蒙中睁开眼,觉得亮晶晶的输液管真漂亮,映着窗帘的颜色,像冰柱。
  “这几天太忙,连着加班。”秦桡看了看输液瓶子,“好点没有?”
  秦璘的头疼起来,他没说话。
  “想不想放烟花?晚上我们去楼下放。”
  秦璘尽管因太阳穴无规律的阵痛和虚弱的身体情况而心神憔悴,但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咬着嘴唇笑起来:“嗯,要放……”他悲哀地想,或许这是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放烟花了吧,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年。
  秦桡见孩子愿意开口了,才问道:“今天只剩一瓶了?”
  “嗯。”
  “今年大一了吧?”
  “大二。”
  “都大二了呀,学什么专业?”
  秦璘今年刚从中文系考到古籍研究所,他想了想,最后还是笼统地说:“中文。”
  “中文?中文好,我记得你小时候就说要学中文的。不过得好好学英语,以后去哪里都要用。”
  “嗯。”
  “以后有什么打算?读研,还是工作?”
  “读书。”
  “读书,读书好啊。要不要念博士?”
  “不知道。”
  “好好读,你是读书人,以后争取在高校任教。”
  “嗯。”
  秦桡问一句,秦璘答一句。秦璘每句话,不会超过五个字。尽管这陌生的对话听起来奇怪,但秦桡还是陆陆续续问了秦璘很多问题。也是今天,他才知道秦璘在哪个城市,读哪所大学,喜欢什么样的领域……
  晚上,秦璘吃两口粥,就觉得饱了。为了打起精神,他又勉励自己啃了两口馒头,总算比平时多吃些。拔掉留置针,裹上自己所有的衣服,带好帽子围巾,秦璘终于要下楼了。
  秦桡找了个空旷的地方,拿出一把烟花。
  秦璘站在避风处眼巴巴地看着他点,抽出一支,点不着,再抽出一支,还点不着。
  “怎么都燃不起来啊……”
  “太潮了,你再等等。”秦璘已经抽了一半烟花,没一根点着的。
  “我来。”
  秦桡分给秦璘一支,摁下打火机:“小心一点。”
  秦璘都不敢呼吸,慢慢把手中的烟花凑到火苗上:“燃…燃…”
  没燃、没燃、还是没燃。
  “你从哪里弄来的烟花啊!”秦璘不高兴了,有力气跳脚说两句责备的话。“你不会是从书柜顶翻出来的吧!那是我小时候就堆得有的!”
  秦桡刚想张嘴解释,脸上忽映出了明亮的光彩:“燃了燃了!”
  “给我、给我!”
  秦桡赶紧把手里的烟花递给秦璘:“拿好。”
  秦璘还颤颤的,看着四溢流光的烟火,不敢去接。
  “快拿着,去点下一根!”秦桡抓起几支烟花,凑到白色的火光前。只是话刚说完,燃了一半的烟火就熄灭了。
  “你看嘛!假冒伪劣!”秦璘拿着熄灭的烟花,想扔又舍不得,说不定挥一挥它又燃起来了。
  “这不还有吗,你等着。”秦桡蹲下来,又开始点烟花。
  空气里热烈的火药味没多久就被凄寒的夜风吹散,刚刚被强光灼伤的眼睛又渐渐适应黑夜。
  秦璘蹲着抱怨:“这么多年的烟花,怎么还点得着……”
  “刚刚不就点着了嘛……”
  远处,爆竹声不绝于耳。夜空炸开了很多漂亮的烟花,都是别人家放的。
  秦桡真是个没用的东西!专门骗人。
  “我回去了。”秦璘没趣,自己上楼了。
  “诶——”秦桡看秦璘跑上楼,自己只好收拾干净垃圾,也跟着上去。
  秦璘躺回床上,又气又委屈。
  秦桡摸出一个红封,放在秦璘枕边:“压岁钱。爸爸没有多的给你……算个意思吧……”
  秦璘拿起红包。背面写道——
  小璘:身体健康,开心快乐。爸爸。
  其实,秦璘的父亲是个才子,字很好看,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当年留着长头发和胡子,会弹吉他——就是秦璘喜欢的艺术家的模样。不过,自古才子多风流,秦桡背叛了这个家。
  秦璘打开红包,里面有两百块。他苦笑。
  秦桡的钱都拿去养女人了,秦璘能得几分?没有什么永恒的诺言,没有什么纯粹的情爱,世界功利又虚伪,所有浪漫的追求最后都会败给枯槁的现实。
  秦璘虽这样想,却恨不起来,眼眶竟湿润了。不是感动,而是悲哀。他不知秦桡作了什么孽,现在落魄得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还、还没有钱给他买烟花,居然拿坏的敷衍他!
  秦璘抹眼泪:“把窗帘打开。”
  打开窗帘,看烟花。
  秦璘就这样迎来了新年。
  他一直藏着头上的秘密。每当想到这异物的存在,便再也没有玩心。如果真的查出什么来,他后半生就只能在医院度过了,并且是一个人度过。
  病中,他思考了许多关于生命的沉重话题。他理性了许多,不再奢求任何人对他的爱。
  临死之际,他只愿母亲回来,牵着他的手,再讲一遍狼外婆的睡前故事。
  2019126-129
  弃子
  秦璘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心思了。
  他日渐消瘦下去,太阳穴的肿块从黄豆大小长到核桃大小。他已隐隐察觉到是怎么回事,却没有勇气面对。回到学校后,他常因此绝望地哭起来,不知道告诉谁。活着成了噩梦。
  有时听着课,头痛一阵阵袭来,他便悄悄流下泪,忍不住,就跑去外面哭一顿。哭完,世界都死了。
  秦璘坐在木瓜树下,拿着水果刀,在脖颈边比划,在手腕上比划。
  残阳如血。海浪一般的红云从西边涌动到东边。只要秦璘一狠心,就能与天边的云彩交相辉映。
  他回想起自己不到二十年的短暂人生,竟想不出任何令他快乐的事。他明白,一切幸福都是自欺欺人的幻想。世界上的苦难,倒是真真让他尝透了。母亲教给他的坚强独立,只是大人们为自私寻找的借口。
  他的眼眸倒影出美丽的夕阳,变成深红。
  明天日落时分,就在这棵树下吃一瓶安眠药,睡着冻死。
  死神来了。靛蓝长衣,深灰西裤,是夜幕降临的颜色。
  秦璘惶恐地抓紧水果刀,仰头望着步步逼近的死神:“别过来……我会死的……明天、明天就死……”
  冷漠残忍的死神原来听得见秦璘的呼唤,他特意从遥远的天边赶来,助秦璘上路。
  郑尘在秦璘面前坐下。正住自己颤抖的灵魂,伸出一只手:“刀给我。”
  秦璘把刀捂到自己脖子边:“让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郑尘很紧张,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道:“刀给我。我不会弄疼你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别、别,求你了……我自己,可以的……”说着,秦璘把刀往自己肉里摁。
  “放下刀!”郑尘大吼一声,依旧稳住自己,不往前扑。
  刀落下来,掉在地上。
  郑尘马上往前夺过刀子,抓起就往玉米地里猛掷过去。
  秦璘摇头:“给我点时间……我明天、明天就死……我自己动手……不用刀了,吃药、吃药……”
  郑尘膝行,看着那双蛊惑凡人的金红眼眸,慢慢靠近。
  秦璘靠在树下,绝望地掩住了眼。
  “清明,”郑尘牵过他冰冷的手,捂在掌中,“清明……”
  那双手几近透明,薄细的皮肤蒙着枯白的骨与青色的血管。左手手背上有一片淤青,周围散布着几个暗红针孔。
  郑尘捧起秦璘的左手,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
  秦璘睁开眼。死神的模样,令他心醉神迷。可悲左手手背上从此烙下契约,生死不再由己,而由对面的魔鬼。
  “走开!”秦璘抽开手,往玉米地里跑。如今连命都不是自己的了,还要叫他痛苦地活多久?都怪自己刚刚没有一刀下去,早点结束这一切。可他哪里跑得过死神,迈出几步就被抓回来了。
  杀了死神,自己方可好死。
  秦璘在地上失神地躺了几秒,忽瞪起眼,两手抓住死神露在外面的脖子。
  郑尘没有动。他感到秦璘尖锐的指甲陷入了自己脖颈,却依旧俯着身子任秦璘掐。只把悲悯的目光,投
  向满脸泪痕的秦璘。
  秦璘呜咽着。头上的肿块在他躺着的时候逐渐增大,已经到快撑破皮肤的境地了。于是他松开手,撑起身子,捂住头:“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你、你还要我什么……偏偏要折磨我!”
  郑尘听了这话,仰起头,把泪往心里回填。
  他稳住秦璘的肩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已经很好了……不用再勉强自己了。”
  “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他摸摸秦璘的头,把秦璘的左手带下来,“清明,你生病了吧,很难受吧,不要忍着,你不是一个人……我在,我一直在……”郑尘托起秦璘的脸,抬手扶上他一直在意的那处。左侧头部的头发下,太阳穴附近,有一处明显的肿块。郑尘轻轻用指腹划过,有些软,下部有发硬的结状物,可能是钙化点。
  秦璘哭着,说不出话。
  郑尘
  “发到我手机上。嗯,不用,我已经咨询过了……”
  秦璘在睡梦里,断断续续地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很沉,很小声,让秦璘觉得很渺茫。
  “……对,你安排一下明天省医肿瘤科的检查……嗯、好,就这样。”
  郑尘挂掉电话,转头看向秦璘。
  秦璘睁开朦胧的眼,动了动嘴,似乎想说话。呼吸浊闷,浑身发热。他难受地蹬被子,不过那床大大的羽绒被并不好踢开。被子里没有自己的味道,倒有点木头的陌生香味,枕头的高度也不是自己习惯的,到底是在哪里?
  郑尘扶上秦璘满是汗珠的额头:“怎么了、怎么了……难受吗?”
  秦璘微喘,在感受到额头上舒适的温凉后,没再动了。他渐渐想起,自己是在郑尘家。住郑尘家,明天一早直接上二环高架,这样就不会在早高峰堵在主城区了。
  “医院……”秦璘才睡一个小时,就迷迷糊糊醒来。
  “嗯,先睡,我们明天去医院。”
  “明天……”
  “嗯。现在天还没亮,好好睡,我明天会叫你的。”郑尘给秦璘盖好被子:“冷不冷,难受吗?难受要说出来。”
  秦璘把身子蜷起,从被褥里探出手,用指尖戳戳郑尘的指尖。他借着台灯的弱光,摸了摸对方的指甲,有温度,应该不是鬼。
  郑尘坐在床边,指尖热热的,心里痒痒的,手背上似乎流动着秦璘呼出的热气。瞥一眼秦璘,他还呆滞地埋在被褥的褶皱里,悄悄用指尖试探他呢。等那只手不动了,朦胧的睡眼合上了,嘴巴随着呼吸微微张开了,郑尘才收回手,蹑步去洗澡。
  咦?不见了。
  秦璘睁开眼,怎么连灯也没有了。神经立刻绷紧,双目炯炯,竖起耳朵听屋里还有没有人的动静。母亲趁着他睡觉的时候离家出走了,秦璘啊秦璘,你怎么还有良心睡!
  秦璘从暖和的被子里坐起来,背后的凉意如同从阴间扑来,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母亲走了,走了多远,去了哪里?找不到了,谁也不要秦璘了。
  立刻涌出后悔的泪。怎么刚才会睡着,让母亲离开!
  赶紧扑下床——不要走!不要走!不要抛弃我!
  客厅还亮着盏微弱的灯。
  秦璘光脚踩在冰一般的地砖上,边找边抹泪:“不要走、不要走——”
  什么人带着湿暖的气息赶来:“秦璘!”他头发上挂着水珠,一身白茫茫的水汽。
  秦璘转身,扑到雾里。他以为会扑空,跌在地上。不过,雾里有人托住了他。
  秦璘站稳,抓住郑尘的手,又哭又吼:“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丢下我!睡觉!跟我回去睡觉——”
  “没走、没走,”摸摸头,说:“等我吹干头发,我们就去睡觉。”
  秦璘紧盯着郑尘吹头、刷牙、洗脸、换衣服,一刻也不松懈。
  世界上所有人都是骗子,想方设法骗秦璘睡着;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叛徒,专门趁秦璘熟睡的时候抛弃他。
  秦璘揉了揉极困的双眼,给郑尘盖好被子,凶道:“快睡。”自己则端正地坐在床边。
  郑尘笑问:“你不睡吗?”
  “你睡了我再睡。”
  “那你关一下灯。”
  “嗯。”
  黑暗里,秦璘一言不发。静悄悄,听郑尘的呼吸。
  秦璘好困。
  悄悄看一眼郑尘有没有睡着。嗯,闭着眼,睡着了吧。
  秦璘盯着看,看了一分钟。没表情,嗯,睡着了。
  钻进被子里,摸到郑尘的手,抓住。
  郑尘悄悄笑。
  秦璘得意地闭上眼:哼,看你怎么跑。
  没几分钟,抓住郑尘的那只手就渐渐没了力量。郑尘给秦璘掖好被子。
  “不要走……”
  郑尘握住秦璘的手:“我不走。”
  20191218
  确诊
  今晨,秦璘醒得很早,他悄悄爬起来洗漱完,就安静地坐到客厅沙发上
  ,看青苍的天色渐渐泛灰、转白、变亮。路上,他一直望着窗外,望着天,缄默不语。
  远处的建筑朦胧在晨霾之中,烟囱排出滚滚白烟,和天边挤压的稠云黏在一起。
  地面,轰鸣的机动车与刺眼的红绿灯撵动推进。人越来越密集,他们从堵塞的车间往来窜梭,灵敏得很。
  车窗外,一个坐轮椅的女人很熟练地跟着电动车过了门禁。
  秦璘别过头,紧紧闭上眼——不敢看医院门口形形色色的病患、不敢看指示牌上的科室名称。
  -早上好。
  -早上好。你帮我把车开进去停好,我带他先过去。
  -好。齐主任在三楼。
  -嗯。
  半干不干的地面上留下两串车轮印。
  秦璘回头:他是谁?
  -是我父亲的助理。
  -哦……
  -我们走吧。
  郑尘一直牵着秦璘的手,走到诊室外,才放开。
  那一瞬,秦璘已成断线的风筝,任由悲风摆布。
  “来这边坐下。”医生托住秦璘的下颌,很用力地摁了肿块几下,问他疼不疼。秦璘咬白了嘴唇:“疼。”他的心脏,缓慢而沉重的跳动,在白墙壁、白大褂的环绕下,也变得苍白无力了。
  “去拍个片子吧。”
  在玻璃门外等候时,秦璘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身后是嘈杂流动的人声,眼前是钉死于荒凉的患者。身后的时间正常流动,眼前,只有缓缓转动的残酷命运。
  “秦璘。”
  秦璘步入ct室,安静地躺下,躺进这白棺材。机器转动的一霎,他泛上莫名的孤独与恐惧。刚刚还是在门外的看客,现在就轮到自己进这囚笼了。握紧手,抓不住任何。冰冷的白色房间,只有他一个人。闭眼,在心里不断重复无助的呐喊:我好怕、我好怕……
  秦璘的记忆断片了。他不知时间是如何流逝,自己是如何移动的。只察觉到,自己已经回到诊室。
  医生正在对片子做分析:“嗯,这是一个肿瘤……”
  秦璘的血液从头顶凉到脚底。眼前懵懵然,唯有整齐排列的大脑图像,和那一个夺目的浅色异物。
  “血管瘤,不算大,也不算小。你这个地方……动手术有点危险,还要再做个增强看看。动手术,也不是没有再病发的可能。嗯…有风险……”医生没有提供什么的治疗方案,只是稍微分析,说了后续该做的检查。
  秦璘点点头,听完,坐到走廊的椅子上。
  白晃晃的灯光,打在脚下的大理石地板上,映出又一串光亮。往来穿梭的病人、家属、医生,匆匆忙忙,踩断地板上的光。
  秦璘沉默了一阵,看向郑尘,青惨的脸上勾出一弯月白的笑容:“谢谢你。”
  郑尘看着他的笑,竟有些想落泪了。秦璘比他想象中的要冷静许多,可是那份冷静缠绕着无边的孤独与绝望。
  郑尘牵起秦璘的手:“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想吃什么?”
  早晨他们吃得草率,现在将近中午,也该用午餐了。
  秦璘摇摇头:“学长有事的话先去忙吧,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回家。”说着,他慢慢抽开手。
  秦璘的手,柔弱洁白,似乎是沾了春雨的梨花,郑尘都不敢捏重。可是,郑尘不能让秦璘再零落了。
  “我没事的,我不忙,今天一天都没事。走吧,想吃什么?”
  秦璘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笑道:“抹茶蛋糕。”他从寒假住院的时候,就想吃抹茶蛋糕了。只是病一直没好,不能吃。就算能吃一点点,秦桡也不会给他买的。一小块蛋糕四十多块钱呢,秦桡哪里舍得给他买。秦璘依旧笑着,鼻子有些酸:“想吃……抹茶蛋糕。”
  “好,去吃抹茶蛋糕。”郑尘站起来,牵着秦璘离开医院,边走边问:“想吃哪家的?”
  “都可以……但我要慕斯的,不要奶油的、也不要芝士的……”
  “好,我们去吃慕斯抹茶蛋糕。还想吃什么,松饼是不是也要一份?”
  “嗯,松饼,有冰淇淋的松饼。”秦璘联想出种种漂亮的甜食,这足够让此刻的他感到喜悦。或许是意识到死亡就在眼前,他很珍惜现在能够自由行走的时间,企图把这份悲凉化作对生命最后的热情。“我想去……热闹一点的地方。”
  “好,我们去歌剧院那边的商场吧,那里很热闹。”
  “有广场吗?”
  “有。”
  “嗯,我想看广场上的玻璃……”
  郑尘笑起来:“广场上的玻璃是什么?”
  “是那种像金字塔一样的玻璃,晚上,灯亮起来,像冰块一样。我想坐在晚上的玻璃前,只剩一个黑色的影子。那些影子都很好看,我也想……也想像他们一样。”每当夜色落下,人们纷纷出来散步,玻璃灯前总是少不了闲适的憩客。那些身影或坐或躺,或静或动,有时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宁静而悠然。秦璘很羡慕他们,他的梦想,就是成为
  其中一员。
  郑尘说:“嗯,我也坐在灯下,就有两只影子了。”
  “两只影子,”秦璘看向郑尘,“对,两只影子……”
  郑尘才发现,秦璘眼下有三颗动人的黑痣。秦璘嘴角微微上扬,笑着。没有流露出来的悲哀,都由眼下的痣一一交代了。
  路上,秦璘的话变多了。他说想看广场上的老人抽陀螺,想去地摊上买荧光棒,想飞会发光的竹蜻蜓,想伸脚去踩喷泉水……想跑、想跳、想……
  郑尘开着车,在看后视镜的时候,瞥见秦璘天真而寂寞的笑。他恐怕此生再也忘不掉了
  ——我的清明啊!
  甜品店。
  秦璘挑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有些逼仄,但却是隐在角落的独立小空间。
  郑尘端着蛋糕找了两圈,才在屏风后面看到秦璘。
  秦璘缩在一侧,低头,专心致志地用手摸头侧的肿瘤,自己试探着它的位置与大小。发觉郑尘来了,才慌忙放下手,抬头笑应:“谢谢……”
  郑尘装作没看到,把那份沉重的心情藏好,笑着说:“吃吧。”
  “嗯。”秦璘的目光停滞在蛋糕上,草莓、奶油、巧克力、抹茶粉、香草,记住它的模样后,才慢慢吃起来。咀嚼的动作,牵动着他头侧的神经,就算秦璘努力把味觉和视觉都集中在蛋糕上,也依然能感受到肿瘤对周围组织的压迫。甜美的变苦了,松软的板结了,鲜艳的褪色了,多想再无忧无虑地畅游于幻想,可他已经被现实逼得无处可逃。
  吃着吃着,秦璘就呆然不动。
  郑尘把松饼推到秦璘面前。
  秦璘摇头:“我吃不下了……”
  “有水果,吃一块吧。”
  秦璘选了一瓣散落在边缘的橙子。
  “那剩下的我吃了。”
  秦璘点点头,忽然又反应过来什么,赶紧伸手挡在松饼上:“不行、不行、不能吃我动过的东西!”
  “别吃它。”秦璘艰难地看着有些疑惑的郑尘,解释道:“我有病……动过的东西,不干净。”秦璘久疾,早觉自己一身晦气。故乡又有不近弱人之身、不受病人之物的传统,这使秦璘更加在意了。“对不起,我会自己吃完的……”说着,吃下一大口沾满冰淇淋的松饼,把眼泪吞进肚子里。
  再吃一口,快点吃完,吃完回家。秦璘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的,可这一路他再怎么听话,也还是免不了成为他人的累赘。还是早点死了好。
  郑尘抓住秦璘的手腕,把盘子挪到自己面前:“不准吃了。”
  秦璘抬起那双红眼睛,鼻尖还糊上了冰淇淋。明明爱护他的人就在眼前,可他却始终不懂得成全他人的爱。
  “我……”
  郑尘掏出纸巾,揩干净秦璘的嘴和鼻尖,皱眉道:“尽说傻话!”
  秦璘委屈,成了个因为被冤枉而被骂的小孩,想哭又不敢哭。眼前的人好凶,但是又很温柔。想躲开他,但又不敢违逆他;想顺服他,但又不愿依赖他。可能这就是大人吧,大人都很狡诈。
  “不要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知不知道?”郑尘握着秦璘的左手,用拇指摁抚过他手背上的针孔和淤青:“我接受你的全部。”
  秦璘的心很痛:“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脱口而出的、不负责任的、虚无飘渺的话。秦璘已经够脆弱了,再也没有精力修筑抵御谎言的心墙,他不想再沦陷、再受伤了。
  郑尘是不懂痛苦的人,不懂诺言在现实面前的不堪一击,不懂家庭支离破碎后的反目成仇,不懂疾病对自尊与人格的摧残,不懂孤独对一个人的残忍凌迟。那些复杂的、微隐的痛苦,早就在秦璘心里播下种子,生长成参天大树,郑尘想要凭几句话拨开这片苦木枯藤,何等荒谬可笑!只会伤了秦璘,让秦璘躲得更远。
  “你就不愿信我一回吗……清明。”
  秦璘抽开手:“够了!”头侧,又因为情绪波动而疼起来。他捂住头:“别说了……”
  郑尘每见秦璘疼一次,自己的心就会疼一次。他此生的痛,只由秦璘一人给予,就已经溢出心渊;那秦璘的痛,已经到了什么境地呢?他不明白。关于秦璘的身世与经历,他什么都不知道。
  时间变得很漫长。
  秦璘缩在角落:“我该回家了。”
  “不去广场上看玻璃灯了吗?”
  秦璘抬起头。
  郑尘笑了笑:“还有荧光棒、竹蜻蜓。”
  秦璘红了脸:“我、我不玩那种东西……”
  “还有发光的风筝。”
  “发光的风筝?!”
  “嗯,有灯串,可以飞上天的。”
  “长长的,像丝带一样的风筝?”
  “嗯,这是一种,还有很多其他形状的。”
  秦璘别过头:“不、我不喜欢。”原来他之前盯着天空看到的不明飞行物是发光风筝、发光风筝……
  “那就回家了?”
  秦璘依
  依不舍地点点头:“回家……”
  发光风筝、玻璃灯、荧光棒、竹蜻蜓……
  发光风筝、玻璃灯、荧光棒、竹蜻蜓!
  错过这回,就再也没有下次了。
  最后还是抬起可怜兮兮的眼:“我要等到晚上,要去广场。”
  20191219-1223
  秦璘缀记
  【三月五日惊蛰】
  医院。血管疒……我不想写出那个字,很可怕。
  抹茶蛋糕,香草、巧克力、红豆、草莓、松饼、冰淇淋。
  我一直想像其他大学生那样逛街,手挽手,一边吃一边笑,不会害羞。也好羡慕那些鲜亮的小孩,满脸笑容,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爸爸手里提着玩具,妈妈手里提着零食。
  我喜欢牵手。小时候,让妈妈牵着我的手,我就可以东张西望,不用担心走丢。睡觉也要牵着她,我怕她离开我。
  没人牵我,我就握拳头,把手揣进口袋。
  他牵我的时候,我的心脏,跳动得很奇怪。有点凉,有点慢,然后,慢慢回暖。
  我喜欢他牵我的手。
  医院里,他一直牵着我。我走在后面,他走在前面,我只看着他。他的手有力量,我不用使劲抓。我当时想,要是一直这么牵着就好了。我被他爱着。哈,是个笑话。
  要怎么做,才能被别人喜欢、被别人爱?
  有一次在公交车上,人很多,我站上去时已经没有地方抓了。有个叔叔让了一个拉环给我,说:“小朋友,你抓这个。”他叫我“小朋友”,我很开心,我可能被他爱了一点点,爱了一秒。
  那我被他牵着的时候,是不是被他爱着?
  我喜欢他牵我的手。那时候,我被爱着。
  下午,我们一直在书店里。
  克里斯多夫《灯塔》
  海上孤独的灯塔,随浪翻飞的海鸥,被遗弃在塔中的畸形人……与世隔绝,仅凭一本破旧的字典,想象世界的模样,离奇又悲哀。
  不敢让他看到我的泪,便捧着书躲到角落,默默看完。
  这是今天春雷
  嘭嘭嘭!嘭嘭嘭!
  拍门声有如惊雷,直把房间震得轰隆响。
  小秦璘从梦里惊醒。窗外漆黑一片。
  “秦璘、秦璘!快起来!”
  拍门声越来越大,门外的怒吼越来越刺耳。
  “秦璘!你妈不见了!快起来!”
  “你有没有点良心!快给老子起来!去找!”
  哐哐哐!嘭嘭嘭!——外面的人又敲又撞,门板发出咵啦咵啦的声响。
  妈妈又走了,趁小秦璘睡觉的时候。明明睡之前还紧紧牵着她的手。
  小秦璘被陌生的斥骂吓得全身发抖,但依然蜷在床头,没去开门。望着窗外漆黑的的夜,想到此刻寒风中不知去向的母亲,他的心脏仿佛被一支大手揪住了,在焦虑、紧张、恐惧中挣扎着鼓动。一秒枯萎、一秒膨胀、一秒瑟缩、一秒鲜活。
  “小兔崽子!管不管你妈死活了!快起来!开门!”
  小秦璘一边忍受着心脏的压力,一边听刺耳的谩骂,脑中诡谲恐怖的幻想来回轮放,苍白的嘴唇颤抖……
  “秦璘!我数三秒!你再不开门就永远别出来了!”
  三!
  二!
  一!
  轰隆——
  一道闪电劈亮漆黑的房间。
  树影伸长诡谲的手,在窗户外探望。风从窗缝里挤进来,掀起蓝色的窗帘。
  “呃——”
  秦璘睁开眼,瞳孔紧缩。一只黑影正锁住他的喉咙,从他身体里抽出细白的丝线。
  “啊——”张开嘴,呼吸。
  “唔——”嘴被捂住。
  “……”闭眼。
  飘风裹着大雨猛撞窗户,一次接一次。
  雷声由远及近,终于在秦璘耳畔炸响。
  轰——
  秦璘惊醒。
  窗外的树,哗啦一声,倒在雨里。
  黑影消失。
  秦璘坐起来,拉开窗帘,打开窗。
  大雨瞬间泼上书桌,把他摊开的《灯塔》淋湿。
  枯萎的红玫瑰,在雨水里伸展,焦黄的花瓣碎了一桌。
  秦璘的眼眸一闪一闪。
  “啊——”他一掌拍倒桌边的水杯。
  水杯滚了半圈,摔在地上。手心燃起密集如针扎的疼痛,秦璘觉得很畅快,于是疯狂地把书桌上的所有东西扫落在地。
  跟着风雨雷电一起怒吼,摧毁所能看见的一切。
  桌面空了,满地狼藉。
  一道闪电晃来,黑影又出现在秦璘眼前。
  秦璘瞪起眼,缓缓从枕头底下摸出刀。在黑影的注视下,把刀尖放在了嘴边。轻轻一刺,腥甜的糖果滋味,在嘴边绽开。
  舌裹舔着刀,一点点疼痛,一点点冰
  凉,柔软与锋利,交织缠绵。
  秦璘张开伤痕累累的嘴,半喘半号,把刀掷向黑影。
  黑影依旧在墙边。他的脚下,是干枯的玫瑰。
  秦璘从书堆里踩过,跪在黑影脚下,含泪捧起玫瑰。
  这无辜的生命怎么就被这样摧残?
  秦璘瑟瑟发抖,拈起那些零落的花瓣,一片一片放进口中。
  又苦又冰。
  咽下。
  他嚼破了玫瑰的肌肤,满腔血腥味。
  胃里发出难受的悲鸣,花朵再难入口。
  秦璘焦躁地卡住脖子,管控不听话的器官。
  “咳——啊——”
  一股寒意从脊背蹿上头顶,秦璘不愿意吐,捡起脚边的水杯,猛灌一口,仰头一吞,把花全部送进肚中。
  秦璘揩了揩嘴角,眸光闪烁,愈发精神。
  他打开门,哼着歌,一路小跑,欢快地蹦跶到楼下。
  刚刚倒下的大树横在楼梯楼,寂静的灯光朦胧在雨中。
  秦璘蹦进前面的小水坑。
  哈哈哈!哈哈哈!
  在水坑里转着圈跳,溅满一身干干净净的春雨。踩进路边的排水道,踢出脏兮兮的水花。
  张开双手,抱着树干摇,摇落一身树叶;扯一根树枝,到灌木丛里披荆斩棘。
  衣服湿透了,变得很重很冰。
  秦璘硬生生揪着领口死拽:你给我下去!把脖劲勒红,绷断了伤
  为什么呢。
  郑尘仰在沙发上,不断问自己。
  清风明月夜
  一场春雨一场暖。
  风卷着新叶与泥土的味道,悄然穿行于枝间。林梢微动,花骨朵纷纷冒出来,在不经意间,绽出寒冬过后的第一缕芬芳。
  秦璘下了晚课,慢慢踱到寂园旁边的空地去。
  木瓜树生了新叶,淡绿的,稚嫩的。
  秦璘伸出双手,贴在树干上:“木瓜树,对不起……”
  木瓜树轻柔地摇动着枝叶。
  “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一片嫩叶落在秦璘肩上。秦璘把叶子拈起,贴在鼻尖嗅它阴苦的香气。
  “去年秋天的时候,我偷摘了木瓜,和一只会说话的影子。你知不知道,影子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说话的声音、行动的姿态、做事的方式,都很像。可是,他…他和影子不一样。他是人,人都会变。忠诚、温柔、陪伴都是假象,人们终会背叛、受伤、离别。我是人,也会变。去年为偷摘木瓜而愧疚,等到今年秋天,我可能又忍不住来摘木瓜了。木瓜树,你恨不恨我?你责备我、惩罚我、诅咒我,我都接受。你说,为什么世界上没有人喜欢我?妈妈不要我、同学无视我、艺术家敷衍我、他吼我…我是不是做错了?可是,父母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把我生下来,强迫我活着,活得这么痛、这么累,这是我的错吗?他生气了,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他接近我。我只会让人不开心。我好喜欢艺术家,但我也不能接近他,是不是?我知道的,但我忍不住,我喜欢他,想见他、想碰他、想抱他。你懂吗,木瓜树,可能不懂。我好累,活着好累。今天,我去见导师了,他碰我,我逃了。下个月要交论文,我能躲到哪里去?你能不能问问仙君,今夜托梦告诉我,我什么时候死?要是在交论文前能死,我就不写了。要是在五月前死,我就不报名体测补考了。要是在七月前死,我就不参加期末考试了。九月之前死,我还可以快快乐乐地玩一个暑假。暑假……我要去辙水的奶奶家,找远河儿玩。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小时候,我们经常上山摘花,去庙里蹭斋饭,我好久没回去了。今年,我想找他放烟花。他应该和我一样在上大学,还会不会回辙水呢……”
  一片轻云遮住淡白的月亮,风摇树影。
  沙沙沙——
  “我要走了。再见,木瓜树。”
  ……
  秦璘抄了一条小路回家。路旁开了白玉兰,月光下,纯白的花瓣柔腻温润。
  凹凸不平的小路边,有几家亮灯的烧烤店。现在时候不晚,吃夜宵的人不多,都安安静静的。
  只有一个人,埋着头,在灯下孤零零坐着。手边两瓶啤酒,银色托盘里乘着几串烤肉。
  秦璘觉得这样的场面很美,就停在路灯下,忘了走路。幽幽的花香、淡淡的酒气,初生的绿藤与红墙,稀疏的星辰与弯月,一个人与一个人。
  秦璘走近,停在了那人面前。
  “艺术家……”
  “哦,是你呀!”艺术家招呼秦璘入座。
  “你一个人吗?”
  “嗯。”
  秦璘这才坐下。双手托腮,默默看他。
  “吃晚饭了吗,一起吃点吧?”
  “不用,我吃过了。”
  “那我不管你了啊。”说罢,艺术家抄起竹签,撕下一口裹满孜然和辣椒的牛肉。
  一口肉,一口酒,没吃相,还嚼得吧唧吧唧响。但秦璘就
  觉得好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咽口水了哦。”艺术家把一串肉递给秦璘。
  秦璘笑起来:“我没有——”
  “可别跟我客气,年轻人能吃就多吃点。”
  秦璘接过,礼貌性地咬了一块肉:“那我请艺术家吃。”
  艺术家抬起头:“怎么能要学生请我!你尽管吃,都算我的。”
  秦璘笑着点点头。
  “老板,再拿瓶啤酒!”
  “诶,我、我不喝酒……”
  “你不喝我喝呀。”
  “不行,你不能喝太多!”
  艺术家不屑地撇嘴:“嘁,可别小瞧大人的酒量!”
  秦璘笑:“那我也要一杯。”
  艺术家给秦璘倒了小半杯,正要给他时,发现他的脸色不好,又收回酒:“不行,你还是喝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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