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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5 无情书
  入了凡洲, 随着灵气淡泊下来,在修士眼中万物恍如静寂,舟楫逆流而上, 转眼已过万重山。
  ——道天不灭……道, 不能灭!
  炸雷般的声音在脑海里倏然消失,应则唯自船舱中睁开眼, 灰色的瞳仁放空了许久, 方欲上船首散散心障, 却未意船首已有了人。
  「甫历问心雷殛, 便是你持赤帝妖心,体质殊胜常人, 亦当需知嗜饮伤身。」
  南娆靠座在船头,本是月下独酌, 见了他来,添了一盏递去。
  「伤身总有办法, 我的酒是治伤心。」
  应则唯这才看见她眼尾犹有泪痕,一时怔然未接。
  「怎么像个贞洁烈妇似的, 一杯酒都不肯赏脸?怕我吃了你?」南娆也不强人所难,收回酒盏一饮而尽,道, 「我倒是忘了,你不怎么饮酒。」
  应则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法, 鬼使神差地问道:「同龙主无缘, 你原是这般伤心吗?」
  南娆用指腹轻轻拭过眼尾, 笑着道:「你可别说给敖广寒听。」
  「是我多言。」
  应则唯伸手取过南娆原本要递给他的酒盏,酿酒师素来炽烈如火,而那酒香里却带着一丝若即若离的寒意,如月清冷,亦如月温柔。
  「蝉露悲,为何名叫蝉露悲?」
  「都几百年了,我都不记得了。」南娆轻轻敲着额侧,道,「单记得最初是求学时薅了你院子里昙花酿的……放心,那昙花本不适合酿酒,酿酸的都被我强灌给了敖广寒,好的才送了你。只是你这人也太冷淡了,既不拿来待客,喝没喝也没个回音,我都不好意思再送你第二回。」
  她或是不记得了,那年他去了道尊讲道会,恰逢她送酒去他院中赔罪,因久等不耐,自己先喝了个昏天黑地,待他回来,便看见她醉卧花丛。
  彼时她或许有心,因为她总是值得世上最好的,也不愿他人辜负好时光罢了。
  只是没有得到回应时,她又放手得比谁都快,让人错觉只是曾擦肩过一抹月光。
  南娆似是有些醉了,倚栏听潮道:「你说这江里的游鱼可曾有忧愁?」
  「吾非鱼,恕我不知鱼之愁。」应则唯答道,但随即又道,「不过你既有感,那便有吧。」
  于是便当真有江鱼成群,哀哀缀于船尾。
  南娆洒然一笑,将余酒抛入江中,道:「父亲说他的后代应作巡天大日,我若舒怀畅意,则干坤朗朗,我若心中颓暗,则山川失色。古人说得好,赠饮此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从现在起,她又走出了一份前缘,转身仍是长夜漫漫里孤独燃烧的太阳。
  不缓不急地又乘舟了数日,离秽谷开放的时机越近,应则唯就越发沉默。
  「秽谷这地方我倒是听过,当时镇压妖魔费了你们不少功夫吧。」
  「嗯。」
  「我记得上师还算是个不错的好人,没想到夜会因飞升大开杀戒。我虽不知我父亲飞升后如何了,但总想着飞升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儘然。」
  「人各有志,左右我把逸谷这事安排了就颐养天年去……诶那码头边是不是卖青团?那是不是凡洲的青团?」
  「……」
  这一季的旅途太短,彼时应则唯也不是那么明白,世上没有那么多选择,做凡人,和成神之间,总要选一个。
  第十日时,江流终至了尽头,秽谷也依稀可见。
  「此地封印与封妖大阵用的是同一种阵式,只是凡洲灵气浑浊,灵力周转上不及海外诸州。」
  不巧的是,这一日恰好是雷雨天,闪电大作间,秽谷之外灵力激荡,以化神修士之身擅闯恐有毁阵之危。
  观察了数个时辰后,南娆亦看不出合适的机会,却是在狂风骤雨里听到了一丝异声:「你听见猫叫的声音了吗?」
  她不待应则唯说话,循着声音徐徐飞去,片刻后,便在山回路转间看到一间残破的古庙。
  「这里……」来凡洲之后便头痛不止,直到在这颓圮的破庙前,南娆隐约觉得眼前闪过什么熟悉的画面。
  在她僵立间,应则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来的不巧,尚不是时机,我们走吧。」
  「可我听到好像有婴儿的哭声……」南娆回过神来,压下心里越来越浓的疑惑,走入破庙里。
  冰冷的雨水从天穹落下,这是化神修士无法驱散的恶雨。
  应则唯回头看向秽谷的方向,试图算些什么,得到的卦筹却是一片混乱。
  「寂明……」
  他喃喃间,南娆怀里抱了个荷叶包着的男婴走出来,好似是因为哄孩子的手势不大熟练,男婴一直在哇哇哭叫。
  「啧,这小子都快重新投胎了,还挺有力气的。」她用指背试了试男婴的额头,察觉他之前仿佛是被什么野兽撕咬过,如今哭闹一阵呼吸渐弱,微微一叹便取出一根凤凰尾翎化作一丝丝醇厚的火
  灵力浸入男婴体内,她又捏了捏男婴恢復如初的小肉脚,一时间唏嘘不已。
  「要是我没出这事,再过一年就该有这么个大胖小子了……唉是瘦了点,娃娃还是胖的好。」
  应则唯垂眸道:「悬命三翎,是你保命之物,上次给了我的弟子,这次又给了一个路边弃婴。且此子可另有办法所救,何至于此。」
  「悬命三翎放在我这里到死用不上一次,何必浪费。」
  没有比赤帝妖心更好的保命之物,南娆自恃于此,并不将对方的话放在心上,待将整根凤凰翎融入男婴体内时,却发现这孩子有些虚不受补,虽然身体从此不惧病痛,但脑子好似被火灵力衝懵了,长大后性格恐怕有些过于活泼。
  「罢了,」南娆唤来一隻灵雁将男婴带去人烟鼎沸处,想回头同应则唯开两句玩笑,却不想视线扫过破庙佛堂里的佛像时,竟见佛像似有垂泪。
  电光火石般,一些陌生的画面出现在眼前。
  ——谁?
  支离破碎的画面里,她看见了一个佛者的背影,同时也听见了应则唯的低语——那是她从未听过的、宛如来自无间地狱的颤音。
  「娆娘,跟我回去好吗?」
  在这句话贯穿脑海的同时,一道崩毁的声音从背后传出,南娆猛然回神抬头,却发现庙中高高的佛像碎成一地齑粉。
  「此地是秽谷,鬼魔之气日积月累,便是连山中佛像也隐有勾人魂魄之能。」应则唯将右手掩至身后,神色上看不出什么异常,「聚魂之事并不急在一时,你随我回道生天,我翻阅前人所修,亦能为你重新……重新凝聚一份合用的聚魂之术。」
  南娆呆呆地盯着地面,道:「应则唯。」
  「……怎么?」
  半晌,她抬起头来,嘴边牵起一个苍白的笑:「没什么,总觉得这么麻烦你,有些过意不去。」
  浓酽的薄灰色笼上双眼,应则唯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谢。」
  「……」
  「回去吗?」
  「自然。」
  「那你在此稍待,这大阵四周恐有鬆动之兆,我去寻道生天在凡洲派驻之人……回来之后,我们回上洲。」
  「好。」
  应则唯走出三步,却又停住:「娆娘,如果那一年我答应道尊的指婚,是不会就不会有后来的波折?」
  「命里该有的波折,今天不算,明日也会算。」南娆道。
  无声的气氛在雨夜里肆意蔓延,从谎言萌芽的一切,终究要为谎言而毁灭。
  ……
  入夜后,一道火红的光撕破天际,势不可挡地直接衝入秽谷大阵中。
  蛰伏的阴祝宛如遇到了最为美味的食物,化作一团团灰雾衝上去,但很快被一片赤焰焚烧殆尽。
  凤凰之火,从不惧同归于尽。
  怀着这样的衝动,南娆一路飞入秽谷最深处的断崖前,她低头抓了一把地上半干的泥土,全身灵力灌注于封印禁制上,双目一开,整个秽谷中心蓦然涌出滔天凤火,一时间鬼身辟易。
  「寂明!如果你还活着,告诉我!」
  「我父亲……我父亲到底怎么了?」
  「太荒唐了。」
  她自问是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可等到一切摆在眼前时,她却低估了自己的底线。
  父母,兄弟,亲朋,竟欺她至此……
  她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到,修界的实力至上,是这般的野蛮。
  「寂明……」往事的记忆在燎天大火里一一回归到脑海里,所有的错愕、痛苦随着哔剥的燃烧生化作怒火。
  「道生天……道生天,此债本座记下了,区区秽谷废阵,给我破!」
  轰然坍塌的大阵里涌出一股温和沉浸的梵呗,南娆神情一鬆,道:「寂明,我们回凡洲,把这一切都解——」
  时间凝结在一点,吞吐着剑芒的剑尖从心口穿出,南娆没有回头,在戛然而止的梵呗声里,赤帝妖心离开了胸腔的一刹那,她感到四周的一切都在以一种荒诞的方式碎灭坠落。
  「你想放了寂明,不可能。」背后的人轻声道。
  「呵。」
  「也是,积年累月的情分,岂能比得过玄宰,机关算尽,可……」
  冰冷的长剑被她震出体外,铿然坠落间,天穹的冷雨,如逢大日消融,立时结为漫天霜花。
  而灰瞳里映照出的人影,比世上任何嫁衣都要凄绝艳烈。
  「天日夕垂,不死于夜枭之手。」她说完,仰天坠入崖下。
  耳边的风声带来幻觉般的低语,依稀如昨。
  好了,都结束了。道尊的遗命,他做到了。
  应则唯一身披雪,摇摇晃晃地起身,手里灼热的赤帝妖心,一点点将他的手臂腐蚀得只余下骨架,他试图说些什么,却发现余生已无情可诉。
  还能说出口的,当真便只余下机关算计。
  「毁心之伤,唯以心补,你回到上洲之时,便是我……便是我证
  道之日。」
  冰雪彻底消融,而雪浸染过的长髮,霜白未减,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身侧徐徐说道。
  「道天不灭,永世……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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