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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1>第94章</h1>
    停泊在江面上的漕船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力,这所船是北朝的行制,又恰好停在江心上,背靠荆州,距离豫州不远。
    尤其是悬挂在船身外的粮袋,鼓鼓囊囊,几乎都能想象到里头满满当当,宛如脂膏的白米。
    不少荆州将领都不能理解此举,收缴了敌国的粮食,这是好事,不得快快收进仓禀,免得被北朝抢回去。
    如今放在船上,置于江心,这不是明晃晃地对北朝人说:“你们快来抢啊!”
    赢秀立在襄阳城最高的楼橹上,此处可以清晰地看见汉江,以及江面上的漕船。
    涧下坊的百姓,不,应当称作瘐家军的将士,他们低声问赢秀:“他们真的会来吗?”
    南阳的百姓,真的会来吗?
    漕船上空无一人,无人值守,只有挂在船外的粮袋,一看就是诱饵,当真会有人上当吗?
    赢秀没有解释,只是道:“等着吧。”
    他算过了时间,此刻的南阳郡应当只剩下不到半月的粮食,北朝即使重新拨粮,或者从临近的郡县送来,山长路远,只怕也没有那么快能送到。
    时间一晃半月,转瞬来到了第二十四日,距离赢秀和殷奂约定的时间还剩六日。
    算算日子,南阳城应当断粮了,伙头兵也已经在营地里练了二十几日的燕歌行。
    赢秀低声对他们吩咐了些什么,伙头兵点点头,乘着轻舟短棹,到江心唱歌。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看着江上士兵穿着布衣,一面唱歌,一面生火炊饭,炊烟随着烟波升起的场面,南朝的将领摇了摇头,着实不明白赢秀到底在做什么。
    如此故弄玄虚,也不知究竟意欲何为。
    不光是他们,就连汉江对面的南阳城上,羌人将士也是不解:“这些人在唱什么呢?”
    他们听不懂燕歌行,却看得见袅袅炊烟,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近来城中断粮,仅剩的粮食全部都供给城中权贵了,就连他们这些小兵都过得紧巴巴的。
    羌人都是如此,更别提底下的汉人百姓了。
    饿着肚子又捱了两日,终于有人受不住,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坐船靠近漕船。
    彼时天色已晚,划着轻舟短棹出来唱歌炊饭的南朝人都已经归去,岸边还剩下他们炊好的饭菜。
    ……香气扑鼻,就像一个陷阱,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北朝百姓腹中饥饿到极点,谁也顾不得陷阱不陷阱,几人登上漕船卸米,几人上岸拾起饭菜,转身便要离开——
    “诸位,”金裳少年神秀眉眼弯弯,笑意盈盈,“来都来了,不如坐下详谈?”
    ——果然是陷阱!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一模一样的想法。
    留在船上看守的汉人见势不妙,思及岸上只有金裳少年一个人,连忙划船上前相助。
    片刻后。
    百姓们灰头土脸,全部老老实实地坐在炊烟旁,眼巴巴地望着伙头兵们炊饭,冷却的膳食经过热气一炙,冒出比方才还要诱人百倍的香气,勾得人直流口水。
    “你们是汉人吗?”赢秀问他们。
    百姓不吭声,只是点头,继续眼巴巴地望着粮食。
    “你们是南朝人,还是北朝人?”赢秀问到了关键之处,百姓们明显紧张了不少。
    他们从前都是南朝汉人,当年羌人犯禁,攻入长安京师,宗室和华北衣冠一同南迁之际,他们由于种种原因,或是有所羁绊,或是无力迁徙,留在了北方,成为了被羌人统治的北朝百姓。
    “我们是汉人,也是南朝人,可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说出了这句话。
    他们家中但凡有老人,无一不是日盼夜盼,只盼着汉室光复,举兵归来,南北归一,天下一统。
    他们这些小辈耳濡目染,也受了些影响,可是生活在羌人统治下十几年了,哪有那么容易回归南朝?
    “我准备了符信,有了符信,从此以后你们便是南朝的子民,受南朝庇护,免于战火。”赢秀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空白符信,递给他们。
    百姓迟疑着,谁也没有主动接过。
    赢秀屈身将符信放在干净的地上,对百姓道:“这船粮食是民粮,我还给你们,你们大可自行取走。还有这些饭菜,你们也带走吧。”
    百姓们愣愣地看着他,道了一声谢,迅速拾起饭菜,转身离开。
    看着他们登上漕船,取走米袋,赢秀一动不动,一张一张,慢慢地拾起地上的符信。
    回到襄阳郡后,营地中有人低声议论:“辛辛苦苦收缴了粮食,又还给北朝,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谁知道呢,没惹出什么麻烦就不错了。”
    是几个碎嘴的小兵,一位将领见此连忙走过来,高声训斥了他们一顿,“他也是你们能议论的?滚下去受罚!”
    纵使如此,将领心中也有些犯嘀咕,他也想不明白赢秀大费周章,又是命人唱燕歌行,又是劫粮还粮,究竟是要做什么。
    距离约定好的一个月,只剩最后三日。
    这几日以来,赢秀都守在楼橹上,从这个角度望去,能看见汉江。
    江面上,伙头兵照旧唱着燕歌行,轻舟短棹,一切如常。
    ——忽然。
    对面江上出现了两只艨艟,不像是前来刺探或者进攻的,一旁的将领忧心忡忡,“要不要放箭?”
    守城将侧眸看了赢秀一眼,很显然,这位并没有要放箭阻拦的意思,思及对方的身份,他只能沉默不语,任由那两只艨艟渐渐靠岸。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旦因此出了什么差错,他必定要在陛下面前告上一状。
    那两只艨艟越靠越近,远远传来歌声: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这么晚了,派出去唱歌的伙头兵已经回来了。
    ——那么,是谁在唱歌?
    将士们对视一眼,眼中一闪而过惊愕,是北朝的百姓在唱歌。
    眼见艨艟已经靠岸,守城士兵连忙前去查看,片刻后,折返归来,高声道:
    “南阳归降!”
    时间退回至赢秀让北朝百姓取走粮食那日,百姓们兴高采烈地驮着米袋,驾驶着漕船靠岸。
    刚回到南阳城下,迎接他们是羌人的严刑拷问。
    城中权贵反反复复地拷打,逼问:
    “你们是不是和汉人里应外合,偷窃漕辇?
    羌人本就瞧不起汉人,权要本就瞧不起庶民,一旦有了怀疑,罪名便已经扣在他们头上。
    南阳城中的汉人被严密管控,汉江上传来的燕歌行令羌人越加不安,一步步紧逼,收束,仇视。
    百姓待在天牢里,再次想起了金裳少年朝他们递来的符信——
    回来吧,回到南朝。
    将近二十年的隐忍,新仇旧怨,两朝裂隙,化作一股冲动,让百姓主动打开了南阳的城门,驾着艨艟朝长江对岸驶来。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长江长江,何时归来。
    赢秀立在楼橹,隔着夜色眺望南阳城,城门已经开了,在羌人熟睡之际,汉人打开了城门。
    楼橹上,有人披衣提灯,登楼而来,帝王屏退将士,径直走到赢秀身侧,手中琉璃灯粼粼光转。
    赢秀做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不战而屈人之兵,伐谋取胜。
    盯着城楼下的百姓看了半响,赢秀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殷奂的存在,刚想说夜里寒凉你怎么出来了,看清对方身上披着金色斗篷,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转念想起另一件事,不由又有些忐忑,神色都变得紧张起来,仰起头,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
    帝王有些诧异,摸了摸他的脑袋,等着赢秀道出来由。
    赢秀用商量的语气小心翼翼道:“不是先登之功,还能封我做千夫长么?”
    当了千夫长,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统领一千个人了!
    帝王哑然,淡声:“寡人,封你为侯。”
    至于封号,他已经想好了,就叫做靖,靖共尔位的靖。
    “侯?”赢秀愣了一下,掰手指算了算,“是侯大还是千夫长大?侯可以管几个人?我是万户侯,千户侯,还是百户侯,十户侯?”
    帝王想了想,言简意赅:“寡人能管多少户,你便有多少户。”
    ……那得有多少户?
    赢秀又开始认真地掰手指了。
    考虑到南阳郡人数众多,荆州士兵关押了几位还未来得及逃跑的羌人权贵,派人调防,在各处要道进驻了水师。
    除此之外,并未大动干戈,依旧让原来的百姓待在郡中,未取一厘,并且给他们分配了粮食和土地。
    短短几日,南阳郡的百姓都已经安置好了,郡中多是汉人,对于同为汉人的南朝人并无抵触,反倒夹道相迎,欢呼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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