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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1>第168章</h1>
    阮玉山随即抬手叫停,站在门前的沙石地里,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说着不知道给屋里还是屋外的人听的话:“主子挨饿你们就难辞其咎。日后送来石宫的饭,他晚吃一刻,你们就自己去领一个板子。”
    钟离四埋头吃着饭,置若罔闻。
    第二天阮玉山饭点再过来,看到石屋的房门从里头上了门闩。
    他不为难下人,又回了趟府邸,拿出那把送钟离四的削铁如泥的匕首,伸进门缝,把门闩一刀劈断,再若无其事提着饭菜进去吃饭,吃完又打发人送一个新的门闩过来。
    阮玉山天天劈门闩。
    他像是跟钟离四较劲似的,又或是为了报复钟离四那日在廊下亲手摧毁他的平安扣一事,居然在一个午后,明目张胆地让两个侍卫抬着那副他曾经为钟离四亲手画下的丹青大摇大摆地要挂到石宫墙壁上。
    那本该是安然无恙放在穿花洞府的东西,如今却不知何时被阮玉山搬来了这个地方。
    钟离四坐在桌边,眼神只在丹青上停留不到片刻,便看向阮玉山,眼中神色已十分令人胆寒,开口对那两个小心翼翼端着画进来的侍卫道:“滚出去。”
    两个侍卫抬着裱好的丹青停在门前。
    阮玉山就在后头,对钟离四的话充耳不闻:“进。”
    钟离四又说了一次:“滚出去!”
    “给我进!”
    两个进退维谷的小侍卫迫于家主淫威战战兢兢踏进石宫,把丹青挂在屋子墙壁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
    “这是我的聘礼,是你我的媒妁之约。”丹青挂好后,阮玉山背着手,大剌剌地站在大堂中央欣赏,“不挂在此处,挂在哪儿?”
    他好像永远有逼迫钟离四束手就擒的法子:不吃饭就用下人的安危作陪;要逃跑就把百重三的命悬在阮玉山的门槛上;要彻底离开他,那就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无心者方得自由。
    钟离四把桌上茶水杯盏连同书卷一应扫落在地,一甩袖子走到鬼头林平心静气去了。
    壁画挂上以后,百重三就当真被当作了阮玉山的世子一般教养,每日晨昏定省,早晚有半个时辰可以来见钟离四,其余时候也不得闲,要念书,骑马,学剑,练枪。
    许久后的一日深夜,钟离四正在床上看书,听见有人敲门,知道那不是没礼貌的阮玉山,便去到门口。
    门一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双手举着一把长枪直直朝钟离四胸口刺去。
    钟离四不备,受了几寸皮外伤,很快老夫人被便被闻声赶来的侍从制住。
    次日钟离四才得知那是阮湘的母亲。
    他没有过多询问后续,在心里认为那个夫人同自己本质上并无差别——死了亲人,寻仇是应该的。
    不过报怨报仇,本就该各凭本事。
    后来再从下人口中得知阮湘一家的消息时,已同那个深夜相隔半年之久。
    那天红州初雪,林烟给钟离四送来新做的冬衣,门外几个小厮叽叽喳喳,说起阮湘的父母。
    两老口没有阮峙宁死不屈的根骨,也没有阮峰唯利是图的油滑,只是老来得子,把自己的独儿宠上天十九年,最后落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偏偏阮湘还没死个全尸。
    阮玉山说阮湘宿醉野外,被狼叼去脑袋又被追讨回来,他们不敢忤逆家主,只能一味伤心,终于在那个深夜,阮湘的母亲独自前来,意图对钟离四进行刺杀,当晚又被扭送到阮玉山跟前。
    没多久两老口都被安排送去了城郊的庄子安度晚年。
    小厮的闲谈在林烟的呵斥声中被打断,钟离四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后来的夜里一遍一遍去鬼头林擦拭自己族人的头颅,以此不断地笃定,对于阮湘这个人,他并未错杀。
    此时他和阮玉山已几乎半年没有说过话。
    翻过了年,钟离四行将弱冠,他的身体在这个冬天开始出现蝣族普遍会出现的症状——七窍无故淌血;皮肤出现细小的撕裂伤口难以愈合;体内玄气日益喷薄,难以控制,时常在骨珠和筋脉中暴走导致身体难以承受,开始隔三岔五地呕血,夜夜无法入眠。
    钟离善夜临走前只是不断叮嘱阮玉山,让钟离四放弃寻找铃鼓,却并未留下解除诅咒的办法。
    阮玉山每天在阮府急得焦头烂额,到了石宫却依旧像个没事人一样八风不动地陪钟离四吃饭午休。
    那天老太太寿宴,阮玉山在府里吃多了酒,深夜捧着一件龙凤呈祥大红刺金锦绣婚服来。
    钟离四正在烛下看书。
    “这婚服做了三月有余。”阮玉山的手在衣裳上珍重地抚摸了几遍,冲钟离四招手,情绪难得有几分外露的兴奋,“阿四,你来试试。”
    他一定是提前做好了很久,一直到今晚,借着醉意才敢抱来给钟离四看看。
    钟离四的手上缠着薄薄的止血锦带,他如今一天换三次药,阮府为他的身体寻遍了珍材奇宝,可一切都见效甚微。
    几日前阮玉山得到消息,说是神医白断雨曾出没在东南前往西北的官道上,随后二话不说便打发人去找了,如今还没收到回信。
    钟离四的视线在那件金翠辉煌的婚服上停留了半晌,最后起身,拿过婚服,拎起来走到屋子中间的珐琅盘金碳炉边,将婚服从底部逐渐点燃。
    直至烧到一半,阮玉山大梦初醒,疾步走过去将衣裳从钟离四手中夺走,踩灭了火,地上也只剩破布一块。
    钟离四被夺了婚服,既不闹,也不争,又面无波澜地坐回椅子里,慢条斯理翻着高举在眼前的书,说道:“这衣服不合适了。阮老爷若是有心,不如赶紧回去做件寿衣,明年开春,兴许我就能穿上。”
    “对了,”他把书从面上放下去,露出狐狸似的一张脸,对阮玉山狡黠一笑,“明年的祭祀也能张罗起来,我这颗现成的人头,不用白不用。”
    阮玉山沉默地站在那半件扑满灰烬的婚服前,身后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射在残缺的衣服上,给这件喜袍蒙上一层又一层的阴影。
    他极其缓慢地蹲下身,捡起这件已然废了的婚服,仔细拍了拍,拎在手里,慢慢地走出门去。
    跨出半月状的门框时,他的脚下微微一顿,第一次用有些颓唐的声音低低道:“阿四,我此生从未杀过一个蝣人。”
    他没指望能得到钟离四半点回应,因此也不打算停下。
    这件由他自己深夜冒雪送来的婚服,他如今要冒雪拿回去。
    谁知甫一踏出石门,钟离四忽然在背后叫住他:“阮玉山。”
    这是这半年来他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阮玉山停在门外风雪前。
    身后传来的那副嗓音永远如寒冬的薄雪一半清冽。
    “红州建立阮府二百余年,门外有五百三十七个蝣族人头。除却你们阮家一年两次活祭,我还有近百个族人兴许死于你们先祖偶然的一时兴起。”
    钟离四的语气很平淡,好像那么多个族人的死亡来带的恨真的在这日复一日的半年已渐渐消弭。
    “我当初既选了你,便与你两不相疑。即便此生反目,不疑之心今后也该一样。你说你从未杀过一个蝣人,我信你。”钟离四将手中书卷放到桌上,“你们阮家杀了我五百三十七个同族,我只报七十五的仇。并非是我不恨另外五百三十六个阮家人,只是我知道,一个人活在世上,若举目无亲,是很痛苦的。”
    阮玉山垂在腿侧的指尖颤了颤,他转过身,抬起目光:“阿四——”
    “从头到尾,你除了骗我,其实并无多的错处。如今的局面,我不怪你。现在不怪,以后也不怪。可你我之间除非形同陌路,此生再不可强求。”钟离四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他看见有一粒飞雪飞进了阮玉山的衣领,心中是很想让阮玉山走近些的,免得被雪淋到。
    他蹙了蹙眉,又别开双眼坐下:“阮玉山,我只是想走而已。”
    阮玉山听着钟离四前头的话,本以为事情尚有转机,眼中那两分的希冀却在钟离四最后一句话脱口时冰消瓦解。
    “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
    阮玉山低垂着眼,话语中带着些许无奈,但更多的是不容置喙的强硬:“若我不呢?”
    “阮玉山。”钟离四从未用如此平和的语气对他劝说过,“别让我恨你。”
    这场鹅毛大雪洋洋洒洒落满红州,同歌舞齐鸣觥筹交错的阮府交缠着,乐声雪声一夜不曾止歇。
    阮玉山忘了自己是何时离开的那间石宫,他从鬼头林行尸走肉般捏着那半件烧毁的婚服回来时整个府邸已是满目银霜。
    云岫和林烟在园子外等了他许久,终于在几近凌晨的深夜等到失魂一般的阮玉山。
    他们还没来得及上前喊一声老爷,就见阮玉山扶着大门门框迈进院子的那一瞬间,因脚下失力,一个踉跄中,猛地扑倒在雪里。
    林烟大惊失色,同云岫一起箭步冲过去将阮玉山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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